會議室內的空氣因江臨風的構想而變得熾熱,每一個字都像是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
“聲音檔案項目”二期,這個名為“沉默回響”的計劃,聽起來像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夢。
以早已廢棄的廣播干線為骨架,在全省鋪開一張由三十七個分布式節點構成的巨網,每個節點都需由一名“代聽人”負責。
這不僅是技術的延伸,更是人心的串聯。
孫玉花指間的香煙燃盡了長長一截煙灰,她輕輕磕在煙灰缸里,打破了短暫的沉寂,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而銳利:“構想很好,等于將一只耳朵,變成了三十七只。但關鍵在于人。你需要的不是三十七個保安,而是三十七個既愿意無償付出,又懂基本線路維護和信號甄別技術的人。這樣的人,去哪里找?”
她的問題像一盆冷水,澆在眾人剛剛燃起的熱情上。
是啊,這才是最核心的難題。
志愿者好找,懂技術的人才難尋,兩者兼備,且愿意扎根在偏遠地區的,更是鳳毛麟角。
話音未落,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門口站著韓衛國,他比上次見面時更顯清瘦,一條腿還打著石膏,拄著一根嘎吱作響的木拐。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他吸引。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走到會議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卷用牛皮紙包裹的東西。
牛皮紙展開,是一張巨大的、手繪的地圖。
圖紙邊緣已經泛黃,上面的線條卻清晰依舊,正是那張熟悉的全省廣播干線線路圖。
但與江臨風記憶中不同的是,這張圖上,用紅色的墨水筆,密密麻麻地標注了三十七個點,每個點旁邊都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一個名字,一個地址,有時還附有一句簡短的備注,如“老電工,擅長高壓線路”、“退休教師,耳朵比誰都靈”。
“我師兄走前,特意托我把這個交給你。”韓衛國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指著圖上的紅點,“他說,這條線路上,從來不只有他一個人。這三十七個點,每個點都有他信得過的‘耳朵’。”
江臨風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名字,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
吳守業,那個沉默的巡線員,在他三十年的孤獨行走中,早已悄無聲息地編織了一張看不見的人情之網。
這些散落在鄉鎮、山村的退休郵電工、鄉村教師、老電工,他們是吳守業的朋友,是他的戰友,更是這條沉默線路的共同守護者。
接下來的半個月,江臨風親自帶隊,按著地圖上的標記,開始了逐一的走訪。
他沒有動用任何官方資源,只是以一個“吳守業后輩”的身份,去拜訪這些“耳朵”。
走訪的結果遠超他的想象。
這些人,早已在用自己的方式,自發地維護著局部的網絡。
在粵北連綿的深山里,他們找到了那位名叫李振華的老郵差。
李振華在一次事故中失聰了,但他的妻子,一位樸實的農村婦女,每天都會雷打不動地擦拭一臺老舊的熊貓牌收音機,那是吳守業當年送給他們的。
她對江臨風說:“老李聽不見了,但這東西是他和吳工的念想。我每天替他守著,萬一哪天又有信號了呢?”她不懂技術,但她的堅持,本身就是一種最堅韌的守護。
在潮汕一個靠海的漁村,他們找到了一位姓陳的退休教師。
老人利用村里祠堂的老廣播系統,改造了一個小小的接收裝置。
過去的七年里,每到清明和中元,他都會定時廣播那些在“十七案”中逝去者的姓名。
他說:“人死了,名字不能死。只要有人念著,他們就還活著。”海風吹過祠堂的屋檐,嗚嗚作響,仿佛是無數靈魂的回應。
江臨風沒有用一套官方標準去強行接管或改變他們的做法。
他意識到,這些“代聽人”的存在,本身就賦予了“聲音檔案”項目最深刻的內涵。
他為每一個人,或者說每一個家庭,都配備了一枚特制的加密U盤。
U盤里不僅有標準化的音頻數據包和一套極簡的信號檢測工具,還有一個開放的文本編輯器。
他告訴他們,他們將以“民間信息協作者”的身份,自愿接入系統,U盤里的編輯器,可以讓他們隨時記錄自己的工作筆記、交接事項,甚至是家長里短。
就在網絡鋪設初見成效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省廳的董正然。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疲憊:“臨風,好消息。廳里對你的‘聲音檔案項目’很感興趣,準備將其納入今年的‘社會治理創新試點項目’,會有專項資金和政策支持。”
江臨風心中一喜,但董正然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不過,有個前提。為了保證項目的客觀性和公信力,避免宣揚所謂的‘個人英雄主義’,項目的所有背景資料、系統日志和對外宣傳中,必須刪除所有與吳守業相關的記錄。這個項目,必須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創新,而不是某個人的紀念碑。”
江臨風握著電話,久久沒有說話。
他能理解省廳的考量,卻無法接受這種抹去靈魂的“凈化”。
刪除吳守業,就等于抽掉了這個項目的脊梁。
沉默了足有半分鐘,他才緩緩開口,語氣平靜但堅定:“董處,我明白。我會提交一份替代方案。”
掛掉電話,江臨風在電腦前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份新的方案擺在了董正然的辦公桌上。
方案里,他同意不在任何官方記錄中出現吳守業的名字。
作為替代,他提議將這三十七個節點統一命名為“第十八站·分支”,在系統的后臺日志中,所有的維護記錄者都顯示為“匿名維護者”。
但在方案的最后一頁,他附上了一段話:“我們管不住風,但可以留下聽風的人。這些匿名的維護者,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先行者最好的紀念。我們允許他們在自己的加密U盤中,自行錄入交接筆記,代代相傳。”
方案通過了。
清明節那天,楊小滿在檢修清明橋中繼房時,意外地在機柜最底層一個隱秘的角落里,發現了一臺她從未見過的設備。
那是一個半舊的鐵皮箱子,上面用油漆寫著三個字:“交接箱”。
箱子是吳守業親手制作的,工藝粗糙但極為堅固。
打開箱子,里面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三十七卷錄音帶,每一卷的標簽上,都對應著地圖上的一個節點名稱。
最后一卷錄音帶上,沒有地名,只有一行字:“誰在聽,誰就在場。”
江臨風立刻組織了所有核心成員,將一臺老式錄放機接入了系統主控臺。
他將第一卷錄音帶放了進去,按下了播放鍵。
“沙沙……”一陣電流聲后,一個蒼老但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粵北口音:“我在聽。”
緊接著,是第二卷、第三卷……三十七個聲音,依次在主控室里回蕩。
有蹣跚學步的孩童含混不清的童音,有正值壯年的渾厚男聲,有溫柔堅定的女性嗓音,他們來自全省的四面八方,說著不同的方言,卻說著同一句話:“我在聽。”
當最后一卷錄音帶播放完畢,那句“誰在聽,誰就在場”仿佛一句咒語。
剎那間,主控臺的電子地圖上,代表著三十七個節點的紅點,在同一時刻,由紅色瞬間轉為明亮的綠色,并開始穩定地閃爍。
系統后臺,一行行數據飛速刷新,最終自動生成了一份全新的電子名冊,標題是——“代聽者名錄”。
一個由血肉、信念和漫長歲月構筑而成的網絡,在這一刻,正式宣告成形。
江臨風親手將“十七案”的結案報告封存歸檔,放進了檔案柜的最深處。
他轉身走向窗臺,夕陽的余暉正為遠處的山巒鍍上一層金邊。
他拿起那臺刻著“第十八站”的收音機,習慣性地按下了播放鍵。
這一次,收音機里傳出的不再是單調的“滴滴答答”的電碼聲,而是一段經過數字合成,卻異常清晰、沉穩的廣播音:“第十八站,信號正常。下一任,已在路上。”
江臨風的目光越過窗臺,望向遠處山脊上那些沉默的舊線路塔。
一陣風掠過,塔上生銹的鐵皮屋檐發出一陣輕微的叩響,像是來自遙遠過往,一聲聲未曾停歇的報站。
夜色漸深,城市的光芒在遠處織成一片璀璨的星海。
辦公室里只剩下江臨風一人,他享受著這份屬于勝利的寧靜。
按照慣例,他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前,最后一次巡查“聲音檔案項目”的系統日志。
屏幕上,淡藍色的數據流如一條沉默的河,平穩地向前流淌。
三十七個節點的狀態指示燈全部是代表正常的綠色,各項參數穩定。
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報捷。
他的手指在鼠標上輕輕滑動,目光掃過一行行“匿名維護者”的簽到記錄。
一切都和預想中一樣,安靜而有序。
然而,當他將日志頁面拉到接近清晨四點的時間段時,指尖忽然停住了。
他的視線,牢牢地鎖定在其中一行極不顯眼的記錄上。
那行記錄的代碼、時間戳、信號強度都并無異常,但他的眉頭卻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在那一長串枯燥的數據流中,只有那一個點,顯得如此突兀。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那行記錄的來源標識上——粵北三號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