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輕響仿佛是某種訊號,將江臨風從短暫的沉思中驚醒。
他沒有放下手機,而是將周志明發來的那張照片放大,指尖反復摩挲著屏幕上那行猩紅的字跡:“線歸你們,名字我記著。”
這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它不是威脅,更像是一份聲明,一份劃清界限的宣告。
江臨風的目光從紅漆上移開,死死盯住角落里那個被荒草半掩的舊信號箱。
那張泛黃的紙條,在手機屏幕的冷光下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可上面的名字——張建國,陳秀英,林阿強……卻像刻在石頭上一樣清晰。
他立刻回撥了周志明的電話。
“老周,照片哪來的?”江臨風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緊迫。
電話那頭的周志明似乎早有預料,背景音里傳來翻動紙張的沙沙聲。
“一個小時前,有人用匿名郵箱發到了我單位的公開信箱。我查了IP,來自粵東海角市一家公共圖書館的公用電腦,發完郵件人就走了,監控里只看到一個戴著帽子口罩的背影,身形偏瘦,別的什么都看不出來。”
“海角市……”江臨風咀嚼著這個地名。
清明橋村在粵北山區,而海角市遠在粵東沿海,兩地相隔近千公里。
馬三那種地方上的小混混,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能力和動機,進行如此大范圍、有預謀的行動。
這印證了他的猜想:破壞清明橋村線路的人,和在海角市廢棄轉播站留下字跡的人,或許根本不是同一伙。
前者是純粹的破壞者,而后者……更像一個警告者,或者說,一個捍衛者。
“臨風,這事兒不簡單。”周志明的聲音沉重起來,“吳守業當年留下的那些‘非標線路’,像一張看不見的網,遍布全省。我們現在看到的,可能只是這張網被扯開的兩個角。你拿到的那份保護令是臨時的,只能保住已知的節點,但那些我們還不知道的、隱藏在暗處的線路呢?它們依然暴露在危險之中。”
“我知道。”江臨風的目光重新落回筆記本上那幾行字上,“所以我們得趕在他們前面。老周,幫我個忙,把吳守業那份《安全責任承諾書》的附件調出來,里面應該有所有‘非標線路’的原始勘探點和編號。不管有多亂,多零散,我全部都要。”
“沒問題,但這需要時間。那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檔案,很多都沒電子化。”
“盡快。”江臨風掛斷電話,沒有片刻遲疑,立刻撥通了金小霜的內線。
“小霜,放下手頭所有事。幫我查兩個名字:張建國,陳秀英。關聯詞:粵東,通信工程,九十年代,意外事故。”
“收到。”金小霜干脆利落的回答是江臨風最信賴的強心劑。
他站起身,在物證中心狹小的辦公室里來回踱步。
窗外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遠處城市的燈火被隔絕在外,這里仿佛是一座孤島。
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入口,吳守業用二十多年的時間,以那些廢棄的銅纜為筆,以南粵大地為紙,畫下了一幅龐大的、關于記憶的地圖。
而現在,有人想將這幅地圖徹底撕碎,另一些人,則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圖上的一個個坐標。
大約四十分鐘后,金小霜的電話打了進來,聲音里帶著一絲被發現真相后的凝重。
“江隊,查到了。”她語速很快,信息量巨大,“張建國,陳秀英,夫妻兩人,都是原省郵電局的工程師。1995年,在參與珠-花干線粵東段沿海補充線路鋪設工程時,因臺風導致的塔吊側翻事故,雙雙遇難。事發地點,就是海角市白沙鎮的七號轉播站,也就是你照片里的那個廢棄轉播站。”
江臨風的心猛地一沉。
金小霜繼續說道:“我交叉比對了當年的工程日志和吳守業的個人工作筆記,發現了關鍵信息。出事那天,吳守業是現場總指揮。工程日志上記錄,事故原因是‘不可抗力’。但在吳守業的私人筆記里,他用紅筆寫下了一句話:‘是我的錯,高估了進度,低估了風。’事故之后,那條補充線路項目被無限期擱置,七號轉播站也自此廢棄。而張建國和陳秀英,是那次事故中僅有的兩名遇難者。”
謎底的一部分,以一種極其沉重的方式揭曉了。
林阿強,是吳守業未能救下的溺水少年。
張建國和陳秀英,是因他指揮失誤而犧牲的同事。
“聲音檔案項目”的起點,那個被命名為“林阿強,有人記得你”的音頻,根本不是一次心血來潮的實驗。
它是吳守業背負一生的愧疚和懺悔。
他用這種方式,讓那些逝去的名字,日復一日地回響在風中,仿佛在告訴整個世界,也告訴他自己——他沒有忘記。
那么,粵北三號節點的韓衛國,是不是也與某個名字有關?
那些遍布全省的、沉默的“代聽節點”,每一個背后,是否都對應著一個像林阿強、張建國、陳秀英一樣,需要被“記得”的靈魂?
江臨風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些艱難。
他以為自己在守護一個創新的社會治理項目,現在才明白,他接手的,是一個老人持續了二十多年的、孤獨的贖罪儀式。
而那個在墻上用紅漆寫下“線歸你們,名字我記著”的人,TA又是誰?
是逝者的親人?
是當年的工友?
還是另一個像吳守業一樣,背負著共同記憶的知情者?
TA的宣告,與其說是對江臨風的挑釁,不如說是對那些試圖抹去一切的破壞者的怒吼——你們可以奪走物理的線路,但奪不走我們腦海中的記憶。
就在這時,江臨風的手機再次震動,是派去海角市現場勘查的同事發來的信息。
“江隊,我們到了。轉播站很偏僻,周圍荒無人煙。墻上的紅漆是新噴的,油漆還沒完全干透。我們在信號箱上發現了您說的那張紙條,但有個新情況——紙條是被人用透明塑料膜精心塑封過的,邊緣用防水膠粘在鐵皮上,保護得很好。看塑封膜的老化程度,至少有十年以上了。這說明,常年有人在維護這個地方。”
常年有人在維護……
江臨風閉上眼睛,一個輪廓在腦海中逐漸清晰。
這不是一個人的戰斗。
吳守業不是孤獨的。
在他身后,有一個由共同記憶連接起來的、沉默的群體。
他們可能互不相識,散落在南粵的各個角落,像一個個忠誠的守墓人,默默守護著這些承載著名字的線路。
他們不相信官方,不相信系統,只相信這種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
清明橋村的楊小滿,在電線桿被鋸斷后,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報警,而是用自己的手藝,連夜搶修,讓“聲音不能斷”。
海角市的那個神秘人,在發現官方力量介入后,立刻劃清界限,宣告自己對“名字”的所有權。
他們都是這個沉默群體的一員。
江臨風的“聲音檔案項目”,無意中闖入了他們的世界。
他的善意和保護,在他們看來,或許是一種入侵和收編。
那個神秘人之所以留下那行字,是在警告江臨風:不要試圖用你的“官方系統”來定義和收容我們的記憶。
這些名字,屬于我們。
他再次點亮手機屏幕,看著那張照片。
夜風仿佛穿過手機,帶著海邊特有的咸腥氣息撲面而來。
他忽然明白了周志明所說的“這張網”的真正含義。
它不僅是由銅纜構成的物理網絡,更是一個由愧疚、思念、承諾和守護編織而成的人情網絡、記憶網絡。
破壞者想要切斷的是物理的線,而那個“紅漆客”要捍衛的,是記憶的線。
現在,江臨風和他的“聲音檔案項目”被夾在了中間。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深夜的冷風吹在臉上。
他知道,抓捕馬三,或者申請更多的臨時保護令,都只是治標不治本。
他面對的不再是簡單的刑事案件或行政阻撓。
他必須找到一種方式,與那個沉默的、充滿戒備的守護者群體對話。
他要讓他們相信,他不是來掠奪記憶的,而是來加固記憶的。
江臨風拿起手機,沒有打給任何一個下屬,而是翻到了一個幾乎從不聯系的號碼——省廳檔案科的老科長,一個快要退休、被公認為“老古董”的人。
“劉科長,深夜打擾。我想請您幫個忙,查一份二十多年前的工程事故卷宗,粵東郵電局,白沙鎮七號轉播站塔吊側翻事故。我不要結論,我要完整的、未經刪減的原始卷宗,包括所有當事人的口述筆錄,尤其是……幸存者的。”
他必須知道,那天,除了逝去的張建國和陳秀英,除了負罪的吳守業,還有誰在場。
風,從不替沉默者撒謊。
但要讓風說出全部的真相,你需要先找到所有聽得懂風語的人。
而這些人,就藏在那份泛黃的、記錄著一切開端的舊案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