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照片上觸目驚心的字跡,像一道道未愈合的傷疤。
江臨風面無表情地將它打印了三份。
第一份,被他用圖釘牢牢按在物證中心那面掛滿了線索與疑問的分析墻上,紅與白交織,格外刺眼。
第二份,他裝進一個牛皮紙信封,沒有多余的解釋,只在附言條上寫下一行字:“這些線活著,是因為有人不肯讓名字死。”他知道,董正然會懂。
第三份,則被他小心地對折,夾進了那本跟隨他多年的黑色筆記本里,與那些沉睡的案卷和零碎的思緒為伴。
次日清晨,天色剛從墨藍轉向魚肚白,江臨風已經坐在了辦公室里。
桌上的咖啡冒著熱氣,他像過去無數個清晨一樣,習慣性地打開了“聲音檔案”系統的后臺。
數據流平穩,各項指標正常,“粵北三號節點”的信號燈在地圖上頑強地亮著綠光,顯示設備已在線。
然而,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系統日志清晰地記錄著,信號自三天前恢復以來,設備始終處于待機狀態,那段承載著記憶的播報,一次也未曾響起。
日志的最后一行冰冷地標注著:設備在線,播放程序未啟動。
這不正常。
韓衛國不是會疏忽的人。
三十年的風雨無阻,早已將這份播報刻進了他的骨血。
江臨風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立刻抓起電話,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電話接通了,聽筒里卻只有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只有電流的微弱嘶鳴,仿佛一條連接著無盡虛空的隧道。
這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令人心悸。
“韓老師?”江臨風試探著喊了一聲,依舊無人應答。
就在他準備掛斷電話,直接聯系當地派出所時,他的私人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趙婉華。
他按下接聽鍵,趙婉華焦急而沉重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臨風,韓老師出事了。昨晚突發大面積腦梗,被學校的同事發現后緊急送到了市二院,現在正在ICU搶救,人……人還處于意識模糊狀態。”
江臨風的心猛地一沉。
他掛斷電話,幾乎是本能地調取了市二院急診入口及走廊的監控錄像。
屏幕上,時間回溯到昨夜。
他看見了韓衛國被抬下救護車的畫面,老人臉色灰敗,雙目緊閉,但一只手卻死死地攥著什么。
在被推進搶救室的途中,他忽然有了片刻的清醒,竟掙扎著想要坐起來,手指顫抖地指向走廊盡頭一個掛著“廣播室”牌子的方向。
醫護人員將他按住,混亂中,他手里那張被汗水浸透的紙滑落在地,被一名護士撿起放在了他的枕邊。
江臨風將畫面定格、放大,那張皺巴巴的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沒有絲毫猶豫,江臨風抓起車鑰匙沖出辦公室。
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他一邊駕車疾馳在通往粵北的高速公路上,一邊撥通了金小霜的電話,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小霜,立刻去檔案室,把韓衛國過去三年所有手寫的‘名字確認單’全部找出來,進行高精度掃描。然后,用我們最好的聲紋匹配系統,對他念讀每一個名字的音頻進行深度分析,模擬出他的發音習慣和情感模式。”
電話那頭的金小霜雖然不解,但立刻應下:“明白,我馬上去辦。”
夜色漸深,當江臨風的車駛入粵北山區時,金小霜的電話回了過來,語氣中帶著一絲驚奇和疲憊:“隊長,有發現。韓老師念讀絕大部分名字時,音調、時長都非常穩定,像節拍器一樣精準。但只有一個名字例外——‘林阿強’。每次念到這個名字,他的尾音都會有零點二秒左右的輕微拖長,聲紋波形顯示,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類似嘆息或等待的語調。我根據這個特點,結合其他數據,生成了一段AI合成語音,雖然還不夠完美,帶著一點機器的生硬,但足以通過‘聲音檔案’系統的聲紋校驗。”
“很好。”江臨風沉聲說,“啟用備用方案,但我們需要家屬的授權。”
這是一個灰色地帶。
模擬一個人的聲音去完成他未竟的事,情感上說得通,法律上卻站不住腳。
他輾轉通過地方民政的舊檔案,找到了林阿強唯一的親人,他的侄子。
電話接通后,對方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與疏離:“找我叔?他都死了快三十年了,尸骨都沒找到,早該忘干凈了。你們還折騰這些干什么?”
江臨風沒有與他爭辯那份記憶的重量,只是平靜地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你還記得嗎?他去當兵之前,最喜歡聽哪首歌?”
這個問題似乎讓對方愣住了,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才傳來一個有些不確定的答案:“……好像是……《駝鈴》。那時候村里的大喇叭天天放。怎么了?”
“沒什么,謝謝。”江臨風記下歌名,掛斷了電話。
車最終停在了光明小學的門口。
這是一所典型的山區小學,紅磚砌成的校舍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安靜。
韓衛國的宿舍就在教學樓的一樓,陳設簡單得像一間苦行僧的禪房。
江臨風在書桌上找到了一本日記,牛皮紙封面已經被摩挲得起了毛邊。
他翻到最后一頁,日期停留在韓衛國病發的前一天。
上面只有一行字,筆跡因年邁而微微顫抖:“秀英說,只要每天還能聽見名字,建國就沒真正走遠。”
秀英……陳秀英!
江臨風的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
清明橋村那位幾乎從不出門的老婦人,村里人都說她性子孤僻。
他立刻調出當年的檔案,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陳秀英的丈夫,張建國,正是1993年粵北抗洪搶險中犧牲的通信兵。
而“林阿強”,則是官方記錄里,與張建國在同一場山洪中失蹤的戰友。
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一條官方記錄的犧牲,一條民間線路的播報,竟然被韓衛國用一根無形的線,默默地串聯了整整三十年。
他不是在播報兩個名字,他是在用林阿強的名字,去告慰張建國的亡魂,去安撫陳秀英那顆等待了一生的心。
江臨風立刻聯系了清明橋村的村委會。
村支書在電話里確認道:“是啊,陳阿婆嘛,我們村都知道。每天早上六點鐘,雷打不動,準時打開窗戶,對著大山的方向聽什么。一聽就是半輩子,風雨無阻。”
返回市局的路上,江臨風的心緒如翻涌的江水。
他找到金小霜,下達了一個新的指令:“把我們合成的‘林阿強’的AI語音,和《駝鈴》的前奏剪輯在一起,做成一段新的音頻。設定為每日清晨六點,在粵北三號節點自動播放。”
趙婉華聞訊趕來,臉上寫滿了擔憂:“臨風,你瘋了?未經授權使用模擬聲紋,還配上音樂,這已經超出了‘聲音檔案’項目的范疇。一旦被家屬質疑,或者被上面知道,整個項目都可能被立刻叫停!你承擔不起這個風險。”
江臨風看著她,目光堅定而清澈:“我們不是在替韓老師說話,我們是在替他完成一個未盡的儀式。法律可以有它的滯后性,但它不能阻止一個人,一個名字,被長久地記住。”
他沒有再過多解釋,而是坐下來,親自撰寫了一份名為《關于烈士及失蹤人員姓名定期播報的倫理與技術實現建議書》的報告。
報告中,他附上了韓衛國那張寫滿名字的手稿照片,陳秀英的訪談錄音,以及林阿強侄子的那通冷漠的電話記錄。
所有材料被他一并提交給了省廳的政法協同辦公室。
七天后,江臨風再次打開“聲音檔案”系統。
當他將監聽線路切換到“粵北三號節點”時,耳機里傳來的,卻不是他預想中那段由AI合成、帶著《駝鈴》前奏的音頻。
那是一個真實的人聲,沙啞,蒼老,每個字都吐得有些艱難,卻異常清晰。
“林阿強……有人……記得你。”
江臨風渾身一震,他立刻回撥了清明橋村村委會的電話。
村支書的聲音充滿了感慨:“江警官,是你安排的嗎?真是太謝謝你們了。陳阿婆前幾天聽說了韓老師病倒的事,廣播也停了。她什么也沒說,第二天拄著拐杖,一個人走了八里山路,到了那個信號站。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拿著一個老式的錄音筆,自己接上了線路,把她念的名字錄了進去。”
電話里,村支書學著老人的口氣說:“她說,建國走的時候,什么聲音都沒留下。這風里吹著的聲音,就算是替他念的吧。”
當晚,江臨風回到家,在筆記本夾著紅漆照片的那一頁,鄭重地寫下了一行新的感悟:“名字不是數據,是活著的遺囑。”
窗外,夜風吹過,那片熟悉的鐵皮再次發出了輕響。
叩,叩叩,叩……這一次,江臨風沒有感到煩躁,他側耳傾聽,那斷斷續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竟像極了《駝鈴》的前奏。
他走到窗邊,夜色深沉,除了搖曳的樹影,什么也看不見。
但那聲音卻清晰地持續著,仿佛一個來自暗處的信號,一個需要被破譯的謎題。
這聲音,究竟是誰在傳遞?
又想告訴他什么?
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需要一個完全不同的視角,一種更擅長解讀**型信號的思維,來解開這個新的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