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半的江城,早高峰還沒到,高架橋一路暢行無阻。
車里人幾乎都睡了,安靜得只剩空調的風聲,身邊許霽青手里拿著一中發的筆記本,紅皮軟面,紙頁折射著窗外的一點光,映得少年側臉光影分明。
蘇夏戴著耳機靠在椅背上,隨意往他手里瞅了眼——
要么是像把她認識的所有形狀全都胡亂堆一塊的震撼幾何圖。
要么是密密麻麻,堪比小作文的證明題解。
他的字還是不怎么好看,但比之前自然了些。
用丁老師的話說,許霽青是那種最勤奮的天才。
不是跑操也要舉著書背單詞的作秀,他是真的抓住了每一分每一秒在學。
人專注到這個份兒上,連吹到他身邊的風仿佛都會慢一些,身在人聲嘈雜的夜市,還是晃悠悠的大巴車,都已經無所謂了。
題干第一行的括號里,寫著這套國賽真題的年份。
蘇夏對看懂這種東西毫無野心,切了首舒緩的小情歌,往座椅里又窩了窩。
這年大數據還沒發展起來,手機不咋好玩,刷兩下就覺得沒意思了。
上高速后,窗邊的景物很快從城市變成碧綠群山,蘇夏索性把手機鎖了,耳邊除了女歌手的嗓音,只留下許霽青翻筆記的聲響,一頁一頁的,很規律。
人的記憶就是很神奇的東西,人和事忘得快,聽覺這種更通感的東西,卻能在潛意識里扎下根,無聲無息地陪著人一輩子。
前世許霽青和她領證后,好像也是這么個場景。
不同的是,那時她坐的是許霽青的勞斯萊斯幻影。
奢靡的星空車頂之下,男人與她隔了半米距離,身上的純黑色西裝一絲不茍,雙腿交疊,英俊面容一如年少時的冷淡,卻更會隱藏情緒,淺褐色的雙眸靜如深潭。
他戴著服帖的定制手套,膝上是整理裝訂好的婚后財產轉移文件,前座的律師介紹幾句,他就翻過幾頁。
那聲音也像現在一樣,一頁一頁,清脆而冷靜。
不冷靜的,只有那時的蘇夏。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蘇小娟公司留下的債務,已在一夜間一筆勾銷。而許霽青在幾年間積累起來的令人咋舌的錢權名利,從此有一半貼上了她的名字。
甚至在這份文件的最后,還附上了十幾頁的許霽青名下全部財產細則,用最嚴謹的法律口吻傳達出最荒謬的意思——
“如果我死了,這些都是你的。”
蘇夏直到今天都不明白,怎么會有人新婚當天就立遺囑,是對他的陽壽太自信,還是對人性的陰暗面太放心,也不怕她會財迷心竅,一上頭做出什么壞事。
而那時的她只是怔愣了一瞬,轉向自己冷漠的新婚丈夫,“那阿姨和妹妹怎么辦?”
阿姨指的是林月珍。
她跟許霽青結婚的那幾年,沒吃過半點婆媳關系的苦頭,就連婚禮上的敬茶改口,都因為怕她想起蘇小娟神傷,全都去掉了。
蘇夏對林月珍,不用討好不用彎腰,也沒喊過媽,一直都是一句客客氣氣的阿姨。
“我媽住的療養院已經買下來了。”
許霽青一頓,“皎皎還在讀書,給她留了信托基金,她將來的孩子也有份。”
她神色太認真,他難得多解釋,“你喜歡的珠寶游艇和馬場,她們用不上。”
就這一句,把蘇夏后面的話都噎了回去。
上輩子蘇夏被蘇小娟慣壞了,要什么有什么,不過蘇家做的畢竟還是傳統行業,來錢沒那么快,很多時候還只是停留在“有”,不見得多豪橫:
蘇夏去酒肉朋友的生日宴會上蹭一回游艇,喜歡在甲板上吹風的感覺,回家跟蘇小娟撒撒嬌,轉眼就能在生日收個差不多的當禮物。
心血來潮去上兩節馬術課,又有點上癮,在馬廄里抱著新來的小白馬脖子不撒手,蘇小娟看得連連嘆氣,后來也把那匹小馬給領養了。
后來公司破產,全部財產幾乎都被扣押,這些昂貴的玩物也都抵了債。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那艘游艇后來成了派對公司的租賃景觀,只要花上大幾千塊,誰都能在蘇夏的游艇上求婚跨年,組團辦舞會。
小白馬后來也不知所蹤,聽喂養的工作人員說,像是被運回歐洲老家了,再也沒了消息。
蘇夏難過歸難過,哭了幾次之后也認命了,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公主被抄了家也只能咬著牙繼續過日子。
她是真沒想到,許霽青能把這些東西都買回來。
孤零零的小游艇被重新修繕,她的名字和生日燙了金,像蘇小娟送她的大提琴盒,在船頭一側熠熠生輝,停在浦江灣位置最好的私人碼頭。
小馬被配了種,身形有些消瘦。
后來在獨屬于蘇夏的新馬場生下了迷你小白馬,和媽媽長得一模一樣,鬢毛雪白,大眼睛溫順又有靈性,一見蘇夏就往她手邊貼。
所有的這些,都列在許霽青翻動的那十幾頁資產名錄里。
一頁一頁,慢慢地翻。
從江城開到山區的路三個多小時,蘇夏也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意識飄飄忽忽的,許霽青翻筆記的聲音也越來越緩,好像要翻到底了。
記憶混成一團,蘇夏一時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心臟越跳越快。
她總覺得許霽青那摞紙,上輩子寫的是他全部的身家,這輩子是他所有的前程,翻完的那一瞬,他就要走了。
大巴車駛入景區,拐彎時車輪卡進泥坑,一個大晃。
蘇夏猛地驚醒,怕他從此真的消失不見,下意識摟緊了許霽青的胳膊,連臉頰都往上貼了貼。
車里冷颼颼的。
夏季校服那么薄,她挨得近,軟乎乎的暖和,皮肉相觸的感覺明顯極了,許霽青渾身一僵,想掙脫都不敢再動一下。
“怎么了?”
他語調很冷,細聽是啞的。
蘇夏人還暈,手依然緊緊攥著,“……車太晃,我怕我飛出去。”
許霽青幾乎嘆了口氣。
“松手。”
蘇夏“哦”了一聲,愣愣把手拿開。
靠近停車場,車身速度降下來,丁老師拿起話筒,叫全車睡懵了的同學起床,眼見著周圍的少年少女都伸著懶腰紛紛醒來,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做了什么蠢事。
臊意從臉頰染到了耳朵根,熱騰騰的。
她裝作無事地拉開一角窗簾,想回頭說點什么挽尊,許霽青高大的上半身驟然伏低,手指勾出她腰側的安全帶一扯,很快在另一側扣好,估量著緊了緊,咔噠一聲。
“車停了再解開,別亂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