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彈指一揮間,三十年歲月悠悠而過。
稷下學宮依舊是那個文風鼎盛的學府,但某些細微之處,已然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曾經門可羅雀的格物堂,如今已是學宮最熱門的講堂之一,每逢江山長開講,總是座無虛席,連窗外都擠滿了旁聽的學子。
江修遠所講授的“格物學”,從最初的“引力”、“浮力”,到后來的“電磁感應”、“光學折射”、“物質三態”,再到“元素周期”的雛形……他用一場場生動直觀的實驗,一個個嚴謹縝密的邏輯推理,將一個基于物理和化學的科學世界觀,潛移默化地植入了這些儒修學子的心中。
“格物致知”不再是一句空話,它變成了一門可以被學習、被驗證、被發展的顯學。學子們開始習慣于用“為什么”和“如何證明”去思考問題,而不僅僅是引用圣人經典。一股前所未有的、崇尚實證與邏輯的思辨之風,在稷下學宮悄然興起。
當然,反對與攻訐從未停止。許多老學究痛心疾首,稱江山長是“亂道之賊”,他的格物學是“動搖學宮根基的洪水猛獸”。然而,江修遠從不與他們辯論,他只是用一個又一個無法辯駁的實驗事實,讓所謂的“天道威嚴”在客觀規律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在這股思想浪潮中,有兩道身影總是形影不離。
一個是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的江一一,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絲毫痕跡,她的眼神卻比三十年前更加深邃、沉靜。另一個,則是當年的清瘦少年,如今已是不惑之年、蓄著短須的子墨。
子墨無疑是江修遠最出色的學生。他擁有著儒修的浩然正氣與文采風流,又兼具了格物學的理性與邏輯。他將兩者巧妙地結合,寫下的文章既有文采,又富含哲理,常常能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解讀圣人經典,名聲早已傳遍整個學宮。他成為了“新學”派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
而江一一,則成了子墨唯一的知己。
他們一起在格物堂聽課,課后,便會去學宮的“論道臺”進行辯論。
“一一,今日江山長所言‘能量守恒’,我有一惑。”子墨目光灼灼地看著江一一,“若能量既不憑空產生,也不憑空消失,只能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那我輩儒修,吐納天地靈氣,煉化為浩然正氣,這是否也算是一種能量轉化?那靈氣,又是從何而來?它是否也有耗盡的一天?”
江一一歪著頭,想了想,用爹爹教她的方式回答:“爹爹說,靈氣或許是這個世界誕生之初,某種更高維度的能量逸散和沉淀下來的。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池塘,我們修士修行,就是從池塘里舀水。如果只舀不蓄,總有一天會干涸。所以,或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方式,在為這個池塘補充水源,比如……星辰之力?虛空潮汐?”
子墨聽得目光發亮,撫掌大笑:“妙啊!星辰之力,虛空潮汐!以格物之理,解修行之謎,一一,你的想法總是如此天馬行空,卻又直指核心!與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江一一也笑了,眉眼彎彎。這種純粹的、基于思想碰撞的快樂,是她在百草谷、在御獸林家從未體驗過的。在這里,沒人關心她的修為,沒人敬畏她的背景,子墨將她視為一個完全平等的、可以自由交流思想的“道友”。
這種友誼,純粹而珍貴。
他們會一起在深夜登上觀星臺,用江修遠制作的簡易天文望遠鏡觀察星空,子墨會吟誦著“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詩句,而江一一則會告訴他,那些閃爍的星辰,每一顆都可能是一個像太陽一樣巨大熾熱的火球,距離他們有遙不可及的距離。
他們也會在春日里,去解剖一朵花,觀察它的構造,探討它為何能通過蜜蜂授粉,繁衍后代。子墨會感慨于造物之神奇,而江一一則會解釋“協同進化”的理論。
時光就在這樣充實而快樂的交流中飛速流逝。
又一個三十年過去。
江修遠依舊是那個“江山長”,容顏不改。江一一也依舊是那個二十歲模樣的少女。
但子墨,已經步入了花甲之年。他的頭發開始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曾經挺拔的身姿也微微佝僂。他依舊是稷下學宮最受尊敬的大儒,他的《格物新論》初稿已經完成,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但他身體的衰老,卻是任何學問都無法阻擋的。
這一日,他們依舊坐在論道臺旁的老槐樹下。
“咳咳……”子墨忍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用手帕捂住嘴,拿下時,上面有一抹刺眼的殷紅。
江一一的心猛地一緊。她知道,子墨的壽元,快要到盡頭了。儒修雖能以浩然正氣延年益壽,但子墨天生體弱,加之早年為鉆研學問耗費了太多心血,百歲,或許就是他的極限。
“我沒事。”子墨擺了擺手,對她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人食五谷,總有生老病死,自然之理罷了。”
他看著江一一那數十年如一日的年輕容顏,眼神中閃過一絲羨慕,但更多的是坦然和釋懷。他輕聲問道:“一一,你和江山長,究竟是何來歷?你們……會長生嗎?”
江一一沉默了。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觸及這個禁忌的話題。
江一一沉思許久,她和阿爹到現在好像三四千年了也沒有任何變化。
她才輕輕點頭:“嗯。”
子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聲嘆息里,有遺憾,有感慨,卻沒有嫉妒。他笑著說:“真好。真想……能再多看一看這個世界,看一看格物學發展下去,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可惜,百年苦短,終究是看不到了。”
江一一的眼眶微微泛紅。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殘酷地感受到了時間的流逝。對于她和爹爹來說,六十年不過是打個盹的功夫,但對于子墨而言,這已是從少年到暮年的大半生。
她看著眼前這位兩鬢斑白、氣息衰弱的摯友,再回想起六十年前那個在格物堂里眼神明亮的少年,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傷與無力感涌上心頭。
長生,原來不僅僅是擁有無盡的時間,更意味著要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走向不可避免的終點。
這是一種送別的宿命。
“子墨……”江一一的聲音有些哽咽,“若有來生,我……”
“沒有來生。”子墨打斷了她,他的眼神清明而堅定,“江山長教過我們,精神或許可以傳承,但獨立的‘我’,消散了,便是消散了。我不求來生,只求此生無憾。”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望著天邊的夕陽,金色的余暉灑在他蒼老的臉上,竟有一種神圣的光輝。
“能與你和山長相識,窺見天地之大,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一一,答應我,替我……繼續看下去,繼續走下去,將這個世界的‘所以然’,都看個明白。”
江一一用力地點頭,淚水終于滑落。
她與這位人生中第二位真正意義上的知己,告別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而這場送別,將成為她漫長生命中,第二道深刻而痛苦的烙印,第一道在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