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的葬禮,是稷下學宮百年來最隆重,也最特殊的一次。
沒有繁復的宗教儀式,沒有悲戚的哭喪招魂。按照子墨的遺愿,一切從簡。他的靈柩停放在格物院最寬闊的廣場上,四周擺滿了學子們自發采來的白色山菊。
那一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地壓著,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這位大儒的離去而默哀。整個稷下學宮,從外院到內院,從垂髫小童到白發夫子,數千人自發地匯聚于此,黑壓壓的一片,卻寂靜無聲。
江修遠和江一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江一一換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小臉蒼白,眼神空洞,仿佛靈魂被抽離了身體。這幾日,她不哭不鬧,只是沉默,那種沉寂的悲傷,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葬禮的主持者,是學宮如今的祭酒,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也是當年最早從反對格物學,轉為支持的夫子之一。
老祭酒走上高臺,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肅穆而悲傷的臉,聲音沉重而洪亮:
“今日,我們在此,送別我稷下學宮的大儒,子墨先生?!?/p>
“子墨先生一生,求真、求實、求知。他以儒者之風骨,行格物之大道。他讓我們明白,敬畏天地,并非是盲目地叩拜其威嚴,而是要謙卑地探尋其規律,理解其本源?!?/p>
“他將畢生心血,凝于一部《格物新論》。此書,非為一家之言,而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之作!子墨先生遺愿,不奏哀樂,不誦悼文。他希望,在他離去之際,能聽到他所追求的‘道’,在這稷下學宮的上空回響?!?/p>
老祭主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卷嶄新的竹簡,緩緩展開。那是《格物新論》的開篇。
他用盡全身的浩然正氣,朗聲誦讀: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然其常,非不可知,非不可探。夫格物者,格天下萬物之理也。理者,道之顯化,萬物運行之根本……”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廣場上空回蕩。
緊接著,臺下的數千名學子,仿佛受到了感召,齊齊地從懷中取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格物新論》抄本。他們跟著老祭酒,一同朗聲誦讀起來。
“……故水之就下,非其性也,乃地心之引力使然。月之懸空,非神跡也,乃斥力與引力相衡之果。雷霆之威,非天神之怒,乃陰陽電荷激蕩之象……”
“……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以假設為引,以實證為基,以邏輯為梁,方可建認知之殿堂,破愚昧之迷墻……”
數千人的聲音匯聚成一股磅礴的洪流,那聲音里沒有悲戚,卻充滿了力量。那是一個個理性的詞匯,一句句嚴謹的論斷,它們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人心的“道音”。
這聲音,穿透了鉛灰色的云層,回蕩在稷下學宮的每一個角落。它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落幕,和一個新時代的開啟。
江修遠靜靜地聽著,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他知道,他八十年前播下的那顆種子,如今已經不僅僅是發芽了。它已經成長為一棵足以抵御風雨的大樹,并且,它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撒下了無數新的種子。
子墨雖然離去了,但他的思想,他的精神,已經通過這部《格物新論》,通過這數千名學子的口與心,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永生”。
他側過頭,看向身旁的江一一。少女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震天的誦讀聲似乎都無法傳入她的耳中。她的悲傷,是私人的,是純粹的,是任何宏大的場面都無法稀釋的。
江修遠心中微嘆。成長,終究是需要自己走出來的。
葬禮結束后,人群漸漸散去。江修遠帶著江一一和江小白,沒有和任何人告別,悄然離開了這座他們生活了八十年的稷下學宮。
他們走在下山的小徑上,身后,是那依舊在風中回響的瑯瑯道音。
一路無話。
直到他們走出很遠,徹底看不見學宮的輪廓時,江修一才終于開口,聲音沙啞而空洞:“爹爹,我們為什么要走?”
江修遠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目光溫和而深邃:“因為,那里的火種已經點燃,不再需要我們去添柴了。我們的道,在遠方?!?/p>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一一,我知道你很難過。子墨的離去,讓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長生的孤獨?!?/p>
“爹爹……”江一一的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長生,太苦了。我們要不停地看著身邊的人老去、死去。每一次相遇,都注定了離別。這樣的生命,有什么意義?”
江修遠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伸出手,輕輕拂去女兒臉上的淚水,指著遠方連綿不絕的山脈和變幻的云霞,緩緩說道:
“我們無法阻止死亡,就像我們無法阻止日落月升,四季更迭。這是宇宙最根本的規律之一,是‘熵增定律’在生命形態上的體現。但是,一一,你看?!?/p>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江一一的心口。
“子墨雖然離開了,但他是不是還活在我們的記憶里?他的音容笑貌,他與你辯論時的神采,他臨終前的囑托,是不是都清晰地刻在這里?”
江一一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的思想,是不是寫進了《格物新論》,正在被成千上萬的人學習、傳承,并將在未來影響更多的人?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活著?”
江修遠的聲音充滿了力量:“一一,長生的意義,或許不在于我們自己能活多久,能看到多少風景。它的意義之一,在于我們能成為一個‘容器’,一個‘傳承者’。我們可以承載那些逝去的美好靈魂,記住他們的故事,并將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夢想,帶到更遙遠的未來,帶給更多的人。”
“我們替子墨,將格物學的火種點燃在文道圣地。我們記住他們,傳承他們,他們的生命,就通過我們,得到了延續。這,便是我們對他們最好的告慰。”
她抬起頭,看著阿爹那雙仿佛蘊含著智慧的眼睛,淚光中,漸漸有了一絲明悟。
是啊,記住他們,傳承他們。
這或許,就是長生者對抗永恒孤獨的方式。
“爹爹,”她擦干眼淚,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我明白了。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江修遠欣慰地笑了。
我們去東域最大的散修聚集地——流云仙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