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子墨逝世,又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陰,足以讓一個凡人嬰兒長大成人,也足以讓江一一心中的傷口,在阿爹和江小白的陪伴與開導下,慢慢愈合,結成一道堅韌的疤。她將對子墨的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化作了前行的動力。
父女三人一路游歷,見過了山川大河,也路過了繁華都城。江修遠用沿途的風景和風土人情,為江一一上了一堂生動的“社會學”與“地理學”課程。最終,他們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流云仙城。
流云仙城,坐落于東域腹地的一片巨大浮空山脈之上。數百座大小不一的山峰,被無形的大陣托舉在云海之中,彼此之間以虹橋、飛舟相連,仙霧繚繞,瓊樓玉宇若隱若現,遠遠望去,宛如神話中的天宮。
這里是整個東域,乃至周邊數個地域,最為著名的散修聚集地。
所謂散修,便是那些無門無派、無依無靠的修士。他們或許是偶然得到了殘缺的功法,或許是家族覆滅后的幸存者,或許是厭倦了宗門束縛的自由人。他們像蒲公英的種子,飄零在修真世界的各個角落,而流云仙城,便是他們最重要的棲息地與交易中心。
這里龍蛇混雜,充滿了機遇,也遍布著危險。你可能在街邊一個不起眼的地攤上,淘到上古遺落的法寶殘片;也可能因為多看了一眼別人的儲物袋,而在走出城門的下一刻,便被殺人奪寶,尸骨無存。
這里有最純粹的叢林法則,也有最堅韌的草根生命力。每一天,都有無數懷揣夢想的修士涌入此地,也有無數失意者黯然離去,甚至永遠地留在這里。
江修遠選擇這里,正是為了讓江一一和江小白親眼看看,在那些宏大的家國敘事、宗門興衰之外,構成這個世界基石的,那些最平凡、最底層的修士,是如何掙扎求生,如何歡笑哭泣的。
他們沒有選擇進入仙城中心那些靈氣充裕、繁華喧囂的區域。而是在繳納了最基礎的入城費后,徑直走向了仙城最邊緣、也最混亂的“下三區”。
這里的浮空山峰最小,靈氣也最為稀薄。建筑大多是修士們自己用山石、木材搭建的簡陋石屋木棚,歪歪扭扭,犬牙交錯。街道狹窄而潮濕,空氣中混合著劣質丹藥的焦糊味、靈獸的糞便味以及修士們身上常年不散的血腥味。
這里居住的,都是仙城最底層的散修。他們修為低微,身家貧寒,每日都在為了一塊下品靈石、一顆能填飽肚子的辟谷丹而奔波勞碌。
江修遠就在這下三區一條名為“泥瓶巷”的巷子深處,用幾塊下品靈石,盤下了一間無人問津的鋪面。
這鋪面極小,只有不到二十個平方,前店后院。前店與其說是店鋪,不如說是一個稍微大點的壁櫥。江修遠親手打磨了一方木制柜臺,又在后面立了幾個簡陋的貨架,便算是開張了。
他給店鋪取了一個名字,用最普通的墨水寫在一塊舊木板上,掛在門楣——“解憂雜貨鋪”。
江小白對此表示了極大的不解和鄙夷。在她看來,以阿爹的幾百年的煉丹財富,便是要將這整座流云仙城買下來也是有可能的,何苦要窩在這種“貧民窟”里,開這種“蒼蠅館子”?
江修遠只是笑而不語。
雜貨鋪的生意,正如江小白所料,冷清至極。
因為鋪子里賣的東西,實在是太“基礎”了。
貨架上,只擺著三樣東西:最普通的一品回氣丹,藥效微弱,只能勉強補充練氣初期修士消耗的靈力;最廉價的辟谷丹,吃了能管三天不餓,但口感粗糙得像在嚼沙子;以及最低級的照明符,激發后只能發出一團昏黃的光,勉強照亮三尺范圍。
這些東西,是散修們的“剛需”,但任何一家稍具規模的丹符店都有出售,而且品質更好。江修遠的雜貨鋪,唯一的優點,就是價格。
他的回氣丹,比市價便宜一成;辟谷丹,買十送一;照明符,三張只收兩張的錢。
童叟無欺,概不還價。
江一一和江小白成了雜貨鋪的兩個“伙計”。她們每日的工作,就是坐在柜臺后面,看書,修行,偶爾有客人上門時,便收錢,遞貨。
起初,來光顧的,都是些實在囊中羞澀,連一個銅子都要掰成兩半花的窮苦散修。
一個斷了條手臂,滿臉風霜的獨臂刀客,每次出城去做最危險的“清道夫”(清理妖獸尸體)任務前,都會來買上十顆辟谷丹和三顆回氣丹。他從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靈石,拿走丹藥,然后用那只獨臂,鄭重地對江一一“抱拳”行禮。
一個帶著七八歲瘦弱女兒的年輕女修,每日會來買一張照明符。她的女兒似乎天生畏光,只有在照明符那昏黃的光暈下,才會露出安心的笑容。女修每次都會將那枚照明符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女兒貼身的口袋里。
還有一個胡子拉碴、酒氣熏天的老符師,他的符箓生意慘淡,窮得叮當響,卻總會在每天傍晚,賒上一顆回氣丹,說是要“補充畫符時消耗的心力”,但江一一好幾次都看到,他將那顆丹藥,偷偷喂給了巷子口那只同樣瘦骨嶙峋的流浪靈貓。
這些人,構成了雜貨鋪最初的顧客。他們是流云仙城里最不起眼的塵埃,他們的悲歡離合,無人關心。
但江一一卻在這一次次的交易中,從他們那或麻木、或堅韌、或無奈的眼神里,讀到了一個個鮮活的、關于“活著”的故事。
她開始明白,爹爹帶她來此的用意。
眾生皆苦,但即使在最深的苦難里,也總有那么一絲人性的光輝在閃爍。是獨臂刀客對生死的敬畏,是年輕母親對女兒的慈愛,是落魄符師對弱小生命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