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軍一首詩吟完,李賢還呆在原地。
他現在相信這首詩真是劉建軍作的了。
因為如果不是在蜀地生活了十六年,是絕對作不出對蜀地地貌概括得如此精準的詩的。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李賢呢喃著劉建軍詩句里的內容,只覺得劉建軍三言兩語間,就把蜀地之險描繪的淋漓盡致。
蜀地之險,不只在于崇山峻嶺,更多的是那些化作豺狼的駐守官員。
“喲,記性不錯,我就念了一遍你就記下了!”劉建軍湊過來,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怎么樣,就我這詩才,擱朝堂里邊當個宰相啥的沒什么問題吧?”
李賢原本還有些欽佩劉建軍的,但卻被他這兩句話弄得啼笑皆非。
“若說詩才,你這詩的確難得,但你要說憑作詩就能當宰相,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做官考校的是文章,是治世之經綸,單單念誦上幾首詩可不行!”
劉建軍說做宰相的話顯然也只是玩笑話,他走到李賢身邊坐下,“這詩就只是難得?”
“好吧,我承認在這之前的確從未見到如此大氣磅礴的詩。”李賢心悅誠服。
劉建軍的這首詩不止是寫了蜀道崢嶸不可凌越的磅礴氣勢,更是把歷史、現實和神話交織在一起,縱橫捭闔,說是能流芳千古的絕篇也不為過。
李賢甚至很難想象,巴州這窮鄉僻壤之地竟然還藏了劉建軍這樣的詩才。
“若是此番順利,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你倆肯定會相談甚歡?!崩钯t輕聲開口。
劉建軍來勁兒了,湊到李賢眼前,滿臉好奇:“誰?。俊?/p>
“王子安?!崩钯t輕聲開口,腦海中浮現出一道同樣少年才氣的身影。
彼時,那人是自己府上的修撰,一篇《乾元殿頌》,引得父皇和滿朝官員驚嘆,將之贊為大唐奇才。
但自從他被趕出王府后,李賢就再沒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王子……安?”劉建軍一臉茫然,“有這號人嗎?”
李賢一愣。
這世間讀書人還有不識子安的?
不對吧。
子安雖然年輕,但年少成名,盛名早就傳遍了大唐,劉建軍既然是跟了一位長安被貶官員求學,沒道理沒聽說過他的啊。
“不是王子,是姓王,字子安,你不曾聽聞過子安之名?難道滕王閣序你也沒聽過?”李賢好奇詢問。
這次,劉建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噢!你說王勃??!滕王閣序我當然知道,就那什么……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
“滕王閣……何曾在長江旁邊?”李賢就一臉困惑的打斷,問道:“而且,子安所作滕王閣序中,似乎也不曾有這段……”
李賢發誓,他很少在劉建軍臉上看到這種尷尬的表情。
李賢甚至一度以為劉建軍沒有尷尬這種情緒。
但現在,劉建軍尷尬的在用腳指頭摳地——他穿的草鞋露出了腳指頭。
“劉建軍?”李賢輕喚了一聲。
“沒,沒……你早說王勃嘛,早跟你說了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地兒不興什么表字不表字的……”劉建軍尷尬的嘿嘿傻笑,然后突然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聲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是這個!對不對!”
李賢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錯,子安也素有詩才,回頭去了長安,我介紹你與他認識。”
李賢本以為劉建軍這樣有詩才的人,聽到自己要介紹王子安給他認識會很高興,可結果劉建軍卻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怕是介紹不了了?!?/p>
“為何?”
“還為何,你都被貶到這兒來了,你覺得他能好的了?”劉建軍翻了個白眼,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根草根,胡亂的抽打著他面前的地面。
末了,又把那草根銜在嘴上,整個身子躺在了地上,拿胳膊枕著后腦勺感慨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們老李家……哎,算了?!?/p>
劉建軍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吊足了李賢的胃口。
李賢本想揪著他不放的,可看了看劉建軍眼神里的蕭索,卻又覺得這時候的劉建軍格外不同。
充滿了與少年人不符的滄桑感。
他想了想,學著劉建軍的樣子躺在了地上,這才發現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遠處的落日。
冬日的陽光不刺眼,溫和的灑在臉上,讓人臉上像是被什么酥軟的羽毛撫摸過,癢癢的。
李賢輕聲說道:“劉建軍,我和你說說我的故事吧?!?/p>
這話一出,劉建軍立馬拿胳膊肘撐起了半邊身子,側著臉,一臉驚奇的看著李賢,道:“說說唄?我倒是挺想聽聽長安是怎樣的!”
李賢笑著看了一眼劉建軍,然后又把目光望向了遠處的落日。
“長安是一座囚牢……”
“你這說法還挺新奇!”劉建軍突兀的聲音響起。
李賢瞪了他一眼,劉建軍立馬訕訕的笑了笑:“你繼續,你繼續?!?/p>
李賢這才繼續將目光望向遠處的落日,說道:“我從小就生在這座囚牢中,我小的時候便受到父皇寵愛,身邊的人都圍著我轉,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無論是波斯的貍奴,還是大唐最好的彩釉虎首壺,我只要開口了,第二天便會送到我面前來?!?/p>
劉建軍插嘴道:“那這么好,你咋還說長安是囚牢呢?”
李賢苦笑著搖了搖頭:“若一直是這么好,自然是好的,可……
“可隨著我長兄去世后,那種好就開始變了。
“那時我已然成人,很輕易的就讀懂了那種好背后藏著的東西,因為長兄逝世,我就會是大唐的太子,是將來注定會繼承整個大唐的人,他們對我的好,開始變成了一種帶著目的性的東西,就像是……就像是……”
“一種投資!”劉建軍說。
“對,一種投資,一種奇貨可居的投資!”李賢點頭,他覺得劉建軍這個詞概括的太妙了。
“他們藏在良善背后的,是一張張血盆大口,我透過他們的眼神,看到的是仿佛要將我一口吃掉的貪婪,我和父皇說了我的恐懼,可父皇卻說那些是正常的,但我覺得不正?!?/p>
李賢話還沒說完,就被劉建軍打斷。
“哎,你怎么一直說你父皇,那你母后呢?一般來說男孩兒不都該跟娘親更親么?你有了這種想法后,沒想著問你母后?”
李賢雖然有些奇怪劉建軍為什么對自己母后這么好奇,但他還是點了點頭,說道:“母后……并不喜我?!?/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