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的酒館坐落在一處偏僻的居民區(qū),空氣里彌漫著臭氧和機油的混合氣味。
兩人走進門前,上面已經(jīng)掛好了打烊的牌子。但陳澈想到先前在這里發(fā)生的事:難不成你這里還'正經(jīng)'營業(yè)嗎?
推門而入,只見文正坐在柜臺前悠哉悠哉地翻看著一本有些泛黃的紙質(zhì)《全唐詩》。
孔清鳶好奇的打量著眼前的機器人:隨便聯(lián)網(wǎng)搜索一下就行了,為什么還要搞個紙質(zhì)的來讀,這跟她印象里的那個'文正'差了十萬八千里,真是奇怪……
“你為什么幫我?”陳澈開門見山地問道,神情瞬間淡漠下來。
文正緩緩轉(zhuǎn)身,那張由電子曲面構(gòu)成的臉還是一片漆黑。略帶金屬摩擦感的合成音傳來:“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陳澈一頭霧水,怎么全是謎語人?還有你個機器人說點有技術(shù)含量的、符合你自己身份的話不行嗎?不去拜賽先生結(jié)果去拜孔子,也是有夠怪的。
“能不能說人話?”
“并非幫你,只是……順大勢而行。”文正的聲音平靜無波,“你手腕上的'小玩具'很有趣,但也別太過依賴,它擾動的漣漪會被某些存在捕捉。”
文正沒有避開孔清鳶,示意兩人坐下。墻壁上的全息屏切換,展現(xiàn)出一幅巨大的、結(jié)構(gòu)精密的城市全息構(gòu)圖——那赫然就是上川城!
“聯(lián)邦的所有城市和其他一些轄外城市,他們最初都部署了'方舟'系統(tǒng),但在最近一次的危機爆發(fā)后,人類迎來了十年的安全期。”
“那之后,'方舟'就偏離了航向,它不再承載希望,再這樣下去,便是一場徹底的'凈化',下一場危機……也在不久之后。”
“方舟……”孔清鳶低呼,臉色微變。這一瞬間也被少年察覺到了,這女人還藏著什么,他都根本沒有聽過這些名詞。
陳澈聽得云里霧里,對于幾十年前的那次危機也記不太清了,也不太想去回憶。
“我,暫時服務(wù)于你。”文正突然望向了少年。
沉重的信息如同冰水澆頭。他最后的話是什么意思?陳澈若有所思,卻又抓不住關(guān)鍵。
文正似乎無意再多談,也沒有理會二人各自的目光,轉(zhuǎn)身朝另一個隔間走去。
兩人就這樣靜坐著,也都互相提防著對方。
不一會兒,飯菜的香味便從隔間里傳來。文正緩緩端著餐盤走進房間,放在桌上。他也準備了孔清鳶的那份。
晚餐在沉默中進行。陳澈和孔清鳶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目光偶爾碰撞,帶著無聲的審視與對峙。
飯后,文正指向兩個狹小的隔間:“就在那里休息吧,都有基礎(chǔ)的清潔單元。”
熱水沖刷掉身上的血污、汗水和塵土,卻沖不散心頭的疑云。陳澈洗漱完畢后躺在簡易的床上,準備放空大腦,好好休息一下。終于能放松一會兒了,疲憊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以前每天睡得都提心吊膽的,現(xiàn)在終于能安然入睡。少年暫時將一切的疑問都拋之腦后。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在這里,可以體驗片刻的美好,也可以短暫修補逝去的遺憾。少年又回到了那片沃野,他曾經(jīng)的家。他的妹妹笑著向她招手,手里還拿著他做的簡易機器人,卻又有另一個女孩的面容和她重合,是小花啊……
夢境驟然扭曲,一個黑影突然出現(xiàn)。
“那個女人的目的并非表面所見……可以利用她,但別相信她。”
警告冰冷而直接,伴隨著無言的夜。
翌日。
“起床了,睡神!文老板有安排。”刺眼的模擬日光燈亮起,孔清鳶站在隔間門口敲著門框。
洗漱完畢后,來到會客廳。文正開門見山:“你暫時就住我這里,替我辦事。”他又轉(zhuǎn)向孔清鳶,“她和你一起。”
陳澈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更深的疑慮,但沒提出異議。
在陳澈還沒醒之前,文正就找過孔清鳶談過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收斂一點。
她沒有承認什么,也沒有否認什么。
文正讓孔清鳶去買早飯,但其實幾人都心知肚明,誰也沒有說破什么。
待她離開,文正看向陳澈。
“完成我交給你的所有任務(wù)。完成后,我會解開你的疑問——得到你所追尋的最終答案。”
陳澈又是一臉懵的樣子,連'疑問'是啥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解開?
他現(xiàn)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找到那些游民,再好好地安置他們,那之后的還沒怎么想過。
但隨即文正接下來的話讓他不得不接下,“以及你的家人……”
陳澈瞳孔驟縮,“他們還活著么?”
文正沒有理會少年的提問,他又是說了句迷之又迷的話:“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行吧行吧,你愛說就說吧,反正我也聽不懂。陳澈還在回味著他先前說的話。
突然,房間的墻壁向兩邊收縮,一處金屬平臺緩緩顯現(xiàn)在兩人眼前。
“坐上去。你需要一件工具。”
平臺升起,露出下方復(fù)雜的機械臂接口和神經(jīng)連接裝置。
“現(xiàn)在只能給你加裝最低級的簡易型號,只配備了基礎(chǔ)功能。”文正的聲音毫無波瀾。
是一只左臂義肢,表面覆蓋著仿生人皮。
陳澈有些猶豫,還有這么好的事?但眼下他也沒有其他路可走,也只能聽他的了。那個疑問又在他腦海中升起,自己似乎變得越來越……情緒化了……
少年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經(jīng)過他先前說的一番話后,陳澈確定了文正暫時不會傷害自己,卻也不免感到疑惑:他從沒問過自己的斷臂是怎么來的,也對此感到并不驚訝。
陳澈躺在金屬平臺上,麻醉劑緩緩?fù)迫胨纳眢w。柔軟的仿人體組織緩緩貼合左臂端口,再分泌出保護液體將整個斷臂處包裹。義肢內(nèi)的機械組織劃破了少年原先已經(jīng)痊愈的傷口,神經(jīng)再次連接。
這一切都只發(fā)生在幾分鐘內(nèi)。
手術(shù)完畢。麻醉的昏睡感仿佛持續(xù)了一個世紀,又或許只有幾秒鐘。當神經(jīng)的連接感再度傳來,一種奇異的、冰冷而精準的'存在感',取代了左臂的空虛。
陳澈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見文正的身影,反倒是門口孔清鳶正斜站著閉幕小憩。
就在少年適應(yīng)新肢體的新奇感時,一股更加冰冷、絕對理性的思維洪流毫無征兆地接管了他的意識!屬于'陳澈'的疑惑、情緒、疲憊瞬間被壓制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高速運轉(zhuǎn)的、不帶任何情感的分析。
但得出的唯一結(jié)論都是——殺了她!
在這股冰冷意志主導(dǎo)下的陳澈,氣質(zhì)驟變。五指張開、合攏,馬上便適應(yīng)了新的肢體。不再有痛感,只有清晰的、絕對服從指令的反饋。
少年暴射而出,直指她的要害。
孔清鳶似乎也察覺到了那股強大的殺意,瞬間清醒過來,瞳孔驟縮。千鈞一發(fā)之際,她爆發(fā)出驚人的柔韌度和反應(yīng)速度,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扭曲程度躲過了陳澈幾乎必殺的一擊。
五指為爪,落空后竟是直接插入了合金墻壁。陳澈眼神銳利如鷹,猛地轉(zhuǎn)身,順勢從墻壁借力一躍,再度攻向了孔清鳶。
那一瞬間有無數(shù)的信息涌入少年的腦海。陳澈感覺到自己還存在,感覺到這一切都是自己所主導(dǎo)的,自己所下的指令和結(jié)論,但卻又不是'自己'。就像自己的身體被另一個靈魂占據(jù),但那個靈魂卻和自己一模一樣。
無數(shù)畫面高速閃過——槍火、刀刃、爆炸、扭曲的面孔……還有小花的笑臉在陳澈的腦海中交相碰撞,竟是讓他有了一絲遲疑。
孔清鳶抓住這微乎其微的機會,狼狽地翻滾躲開又一次致命的攻擊。汗水早已浸濕了她的背部。
剎那間,一道身影猛地從門口迅速沖至孔清鳶身前,盡數(shù)擋下了陳澈的攻擊。
是文正!
望著滿目狼藉的會客廳,那張無形的臉上沒有表露出任何情感。他只是重重揮出一擊,將少年擊退。
“發(fā)生什么事了?”文正朝孔清鳶問道,語氣依舊平淡。
陳澈被反擊撞到了墻壁里,卻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靜靜的望著窗戶。
孔清鳶驚魂未定,沒有回答文正。她靠在一旁的墻壁上,還是有些后怕地望著陳澈。
他低著頭,透過被汗水打濕的額發(fā),目光似乎穿透了那些鋼鐵,穿透了那些藍暈,死死地、空洞地望向某個無法言喻,極度遙遠的彼方。那里,仿佛有無數(shù)視線正與他遙遙相對。
而在意識強行窺探的極限盡頭,在混亂的思緒里,他似乎短暫地'看'清了其中一個存在的輪廓——那是一種人形的生物,但頭部卻是有無數(shù)的絲線交織,就像——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