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暫時沉寂,與延福宮日漸升騰的希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許景仁心悅誠服的背書與韋賢妃日漸好轉的“活廣告”效應下,沈知微在宮中的地位變得微妙而超然。太監宮女們見她,無不躬身行禮,尊稱一聲“沈小姐”,那態度,比對許多低階的嬪妃還要恭敬幾分。
然而,沈知微心中清楚,皇宮終究是金絲籠,不是她的戰場。她的根,必須扎在宮外那片更廣闊的土壤里。
又過了十日,韋賢妃的身體已基本調理妥當,雖說徹底根除病灶尚需時日,但氣色紅潤,精神煥發,已然恢復了六七分往日的風采。沈知微知道,離開的時機到了。
離別之日,延福宮上下都透著一股濃濃的不舍。
王嬤嬤紅著眼眶,親手為沈知微收拾了一個包裹,里面塞滿了四季的衣物和各色精致的點心,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小姐此去,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宮外不比宮里,人心險惡,萬事要小心。”
韋賢妃則摒退了左右,親自將沈知微送到殿門口。她拉著沈知微的手,觸手溫潤,再不見往日的冰涼。
“知微,此去開館,萬事開頭難。本宮在宮中,手伸不了那么長,凡事,要靠你自己了。”她凝視著沈知微的眼睛,鄭重地叮囑,“那塊鳳儀金牌,你務必貼身收好。它不僅是本宮的信物,更是先帝御賜之物,關鍵時刻,能保你性命。記住,你不是一個人,延福宮,永遠是你的后盾。”
沈知微心中一暖,鄭重地點了點頭:“娘娘放心,知微明白。”
她知道,韋賢妃今日的倚重與投資,皆源于她展現出的價值。這是一場互利共贏的結盟,而她要做的,就是不斷地創造出更大的價值,讓這個聯盟堅不可摧。
“去吧。”韋賢妃松開手,眼中是期許,也是信任,“本宮等著你那‘第一女醫館’,名滿京城的那一天。”
沈知微深深一福,轉身離去。她的背影挺直而決絕,沒有絲毫留戀。
當她走出延福宮的宮門時,陽光灑在她的身上,驅散了宮墻投下的最后一絲陰影。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夾雜著汴京城獨有的、喧囂而充滿活力的味道。
宮外的天,更闊。
繁華的汴京城,如同一幅徐徐展開的《清明上河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酒樓、茶坊、勾欄、瓦舍,鱗次櫛比,叫賣聲、吆喝聲、歡笑聲,不絕于耳。
這是大宋最鼎盛的都城,也是權貴與財富的聚集地,更是野心家們最好的舞臺。
沈知微并未立刻去尋找店鋪,而是先回了一趟靖安侯府。她需要一個落腳點,也需要處理一些手尾。
她回府的消息,早已傳開。繼母死后,她雖未在府中,但“神醫”之名與賢妃貴客的身份,已讓她成為侯府無人敢惹的存在。府中下人見到她,無不戰戰兢兢,恭敬行禮。
她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去見了祖父。老侯爺在她的藥方調理下,身體大好,見她回來,老淚縱橫,將掌管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算是徹底承認了她在家中的主導地位。
第二,她從庫房中,取走了父親生前收藏的所有醫書典籍,以及一千兩白銀。這是她應得的,拿得理直氣壯。
第三,她挑選了一個機靈可靠的家丁,名叫沈安,命他日后負責府內與醫館之間的聯絡。
做完這一切,她便帶著那五百兩黃金和一千兩白銀,以及王嬤嬤派來協助她、熟悉京城掌故的老太監福海,正式開始了她的創業之路。
“小姐,您想把醫館開在何處?”馬車上,福海恭敬地問道。
沈知微思忖片刻,道:“不能在東西二巷那等權貴云集之地,太過招搖,且租金昂貴,還會嚇跑尋常百姓。也不能在南瓦子附近,太過嘈雜,三教九流混雜,不利于女眷往來。最好是……在城東的甜水巷一帶。”
福海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甜水巷,地處汴京內城中段,既靠近繁華的御街,又鬧中取靜。巷內多是殷實人家和一些退隱的官員府邸,既保證了客源的體面,又不會顯得過分張揚。
“小姐慧眼,那里的確是個好去處。”福海由衷贊嘆。
馬車在甜水巷附近轉悠了兩日,終于,一個絕佳的鋪面出現在沈知微眼前。
那是一座上下兩層的臨街小樓,曾經是一家名為“清風樓”的茶館,因老板經營不善,欠債跑路,鋪子便被牙行掛了出來。
小樓位置極佳,門前是一條寬敞的青石板路,足以容納馬車停靠。樓后還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陽光充足,正好可以用來開辟藥圃。最重要的是,它足夠大,一樓可以做診堂和藥房,二樓則能隔出數間病房和學徒們的住所。
沈知微幾乎一眼就相中了這里。
她與福海當即找到了牙行的管事,一番交涉,以八百兩白銀的價格,將這座小樓連同地契一起盤了下來。剩下的七百兩黃金和白銀,便是醫館的啟動資金。
就在沈知微與牙行管事簽下契約,拿著鑰匙,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踏入這座蒙塵的小樓時,麻煩,也隨之而來。
“喲,哪兒來的小娘子,口氣不小嘛,一來就要盤下這清風樓?”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沈知微回頭,只見七八個流里流氣的地痞無賴,搖搖晃晃地堵住了門口。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露著一口黃牙的壯漢,脖子上還紋著一條猙獰的青蛇。
牙行管事一看這人,臉色頓時白了,連忙湊到沈知微耳邊,低聲道:“小姐,這是甜水巷一帶有名的潑皮,人稱‘青蛇三’,最是難纏。這一片的鋪子,都得按月給他交‘平安錢’,否則……別想安生。”
青蛇三顯然也聽到了,他得意地挺了挺胸膛,一雙賊眼在沈知微身上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嘿嘿笑道:“小娘子,想在這里開門做生意,懂不懂規矩啊?咱們兄弟也不多要,這鋪子,往后每月的盈利,得分我們三成。另外,開業前,先孝敬兄弟們一百兩銀子喝茶,這就算是拜了碼頭了!”
獅子大開口!
福海氣得臉色發青,上前一步,厲聲喝道:“大膽!你們可知我家小姐是何人?敢在此處撒野!”
“我管你家小姐是天王老子!”青蛇三身邊的一個瘦猴叫囂道,“在甜水巷這一畝三分地,三爺就是規矩!”
青蛇三一擺手,制止了手下,饒有興致地看著沈知微:“小娘子,別聽你家下人瞎咋呼。三爺我,最是憐香惜玉。只要你乖乖聽話,三爺保你這鋪子平平安安。若是不聽話……”他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這鋪子,怕是今天剛開門,明天就得被一把火燒了干凈哦。”
**裸的威脅。
牙行管事嚇得兩腿發軟,福海也是一臉緊張,手已經摸向了懷里的短刀。
然而,沈知微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慌亂。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青蛇三,那眼神,清冷如冰,仿佛在看一個死物。
“說完了嗎?”她淡淡地開口。
青蛇三一愣,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有如此膽色。
沈知微緩緩從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塊通體由黃金打造的令牌,在略顯昏暗的門廊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令牌正面,雕刻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翎羽纖毫畢現,神態高貴威嚴。
“你……認識這個嗎?”
青蛇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潑皮,不認得字,但鳳凰圖樣,在大宋,卻是皇室后宮高位嬪妃的專屬象征。尋常官宦人家,便是再有錢有勢,也絕不敢私用。
他身后的幾個混混或許還不明白這塊金牌的分量,但他這個在京城廝混多年的地頭蛇,卻瞬間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鳳……鳳……”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完整。
沈知微將金牌往前遞了遞,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千鈞之重:“這叫‘鳳儀金牌’,見牌,如見韋賢妃親臨。現在,你還要我這醫館三成的利嗎?還要那一百兩的喝茶錢嗎?還是說……你準備今晚就來放火?”
“撲通!”
青蛇三雙腿一軟,竟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求小姐饒命,求賢妃娘娘饒命啊!”
他一邊磕頭,一邊瘋狂地掌自己的嘴,不過片刻,臉頰便高高腫起。他身后的那群混混,此刻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惹到了怎樣惹不起的人物,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跟著跪倒一片,磕頭如搗蒜。
周圍本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此刻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從好奇、同情,變成了深深的敬畏。
沈知微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青蛇三,沒有立刻讓他起來。她要的,就是立威。她要讓整個甜水巷都知道,這家醫館,背景通天,誰也別想來找麻煩。
直到青蛇三磕得頭破血流,她才緩緩開口:“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從今日起,這家醫館周圍二十丈內,若有任何宵小之輩敢來滋擾,或是有任何閑言碎語,我便拿你是問。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小人明白了!”青蛇三感激涕零地應道,“從今往后,小人就是您……不,是醫館門前的一條狗!誰敢來找麻煩,小人第一個不饒他!”
“滾吧。”
“是是是!多謝小姐不殺之恩!”
青蛇三帶著他那群魂飛魄散的小弟,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巷子口。
一場風波,就此平定。
福海和牙行管事看著沈知微,眼神里滿是震撼與崇拜。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竟有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
沈知微收起金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轉身走進小樓,對福海吩咐道:“福公公,找些人來,把這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另外,再去城里的悲田院一趟。”
“悲田院?”福海一愣,那是官府設立的,專門收容孤寡老弱的收容所。
“沒錯。”沈知微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已經看到了醫館未來的模樣,“我的醫館,要的不是外面那些油滑的伙計。我要的,是一張張白紙,由我親手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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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西的悲田院,是這座繁華都市里最被人遺忘的角落。
這里終日彌漫著一股潮濕、酸腐和草藥混合的復雜氣味。數十間低矮的棚屋里,住滿了無家可歸的孤兒、被夫家拋棄的病妻、以及無人奉養的老人。
當沈知微和福海的馬車停在悲田院門口時,立刻引來了無數窺探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麻木,有好奇,也有一絲微弱的希望。
沈知微沒有理會負責管理悲田院的那個懶散官吏,徑直走進了院子。
她要找的人,必須符合三個條件:身家清白,最好無牽無掛;心有善念,能吃苦耐勞;最重要的一點,要有一雙干凈的眼睛和一顆渴望改變命運的心。
她緩步走在泥濘的過道上,仔細觀察著每一個從她身邊經過的人。
很快,她的目光被院子角落里的一個場景吸引了。
一個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正笨拙地為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包扎手上的傷口。那婦人衣衫襤褸,面色蠟黃,但一雙手卻洗得干干凈凈,包扎的動作雖然不熟練,卻極為認真細致。她的身邊,還站著兩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正警惕地護著她和小女孩,像兩只小獸。
沈知微走了過去。
那兩個少女立刻擋在了婦人身前,眼神充滿了敵意和戒備。
“你們別怕,我沒有惡意。”沈知微的聲音溫和而有力量,“這位大嫂,你是在為她處理傷口嗎?”
那婦人抬起頭,看到沈知微的穿著打扮,眼中閃過一絲局促,點了點頭:“是……小娥不小心摔倒了,手上劃了道口子。”
沈知微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小女孩手上的傷口。婦人只是用破布條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周圍還有泥污,已經有了紅腫的跡象。
“這樣不行,會感染的。”沈知微從隨身攜帶的小藥箱里,取出烈酒、傷藥和干凈的紗布,“我來幫她處理一下吧。”
婦人猶豫了一下,但看到沈知微清澈而專業的眼神,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沈知微先用烈酒為傷口消毒,小女孩疼得一哆嗦,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硬是咬著嘴唇沒哭出聲。沈知微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消毒完畢,她均勻地撒上藥粉,再用干凈的紗布仔細包好,最后還打了一個漂亮的結。
“好了,三天內不要碰水,傷口很快就會愈合。”
做完這一切,她才看向那婦人,問道:“大嫂,怎么稱呼?為何會在此處?”
婦人嘆了口氣,眼中流露出悲戚之色:“奴家姓秦,夫君原是國子監的一名書生,三年前科考失利,抑郁成疾,去了……夫家嫌奴家晦氣,便將奴家趕了出來。”
沈知微心中了然,又看向那兩個少女:“她們是?”
“是青黛和白芷,”秦嫂將兩個少女拉到身邊,“是一對姐妹,父母都亡于去歲的時疫,我見她們可憐,便一直護著。這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
青黛和白芷,聽到自己的名字,依舊低著頭,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
沈知微看著眼前的三個人。一個知書達理卻命運多舛的寡婦,一對在苦難中相互扶持、外冷內熱的姐妹花。
這,正是她要找的人。
她站起身,鄭重地對秦嫂說道:“秦大嫂,我姓沈。我剛在城東盤下了一座小樓,準備開一家醫館。現在正缺人手。我見你心善手巧,想請你來我的醫館幫忙,負責管理賬目和藥材。至于青黛和白芷,若她們愿意,也可以一起來,跟著我學些本事。我包你們食宿,每月還另給月錢。你們,可愿意跟我走?”
秦嫂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黛和白芷也愣住了,眼中滿是震驚。
離開這個如同地獄般的悲田院,有飯吃,有地方住,還能賺錢,學本事?這……這是在做夢嗎?
“小姐……您……您說的是真的?”秦嫂的聲音都在顫抖。
“千真萬確。”沈知微的笑容,在落日的余暉下,顯得格外溫暖,“我開的醫館,只為女子診病。從大夫到伙計,也只用女子。我需要的,不是奴仆,而是能與我一起開創事業的伙伴。我需要的,正是你們這樣,干凈、堅韌、值得信任的人。”
伙伴。
這個詞,像一道暖流,瞬間擊中了秦嫂和青黛、白芷三人的心。
秦嫂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她拉著青黛和白芷,對著沈知微,就要跪下。
沈知微一把扶住了她。
“秦嫂,從今天起,不必再跪任何人。”
她看著眼前這三張混雜著淚水、泥污,卻透著無限希望的臉,心中豪情萬丈。
她的班底,有了。
她的事業,將從這里,正式起航。
而在她們身后,悲田院那扇破舊的大門外,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悄然停駐。車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掀開一角,露出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
大理寺少卿裴硯,靜靜地看著院內那個身姿綽約、卻散發著驚人力量的少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鳳儀金牌……悲田院……只收女子的醫館……”他喃喃自語,“沈知微,你究竟,還藏著多少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