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將悲田院的破敗與臟污鍍上了一層虛假而短暫的金色。
當沈知微說出“從今天起,不必再跪任何人”時,秦嫂、青黛、白芷三人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從泥沼中托舉而起。她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身姿纖細、言語卻重如千鈞的少女,一時間,竟忘了該如何反應。
離開,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有飯吃,有衣穿,有屋住,還能學本事,掙月錢……這一切,美好得如同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小姐……我們……我們姐妹倆什么都不會,又笨手笨腳,怕是會給您添麻煩。”終究是姐姐青黛先回過神來,她緊緊拉著妹妹白芷的手,眼神中既有渴望,又充滿了自卑與不安。
“會不會,我說了算。笨不笨,我自會教。”沈知微的語氣不容置疑,卻又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問你們,想不想學?想不想靠自己的雙手,活出個人樣來?”
“想!”這一次,是沉默寡言的白芷搶先開了口。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閃爍著一簇倔強的火焰。
青黛愣了一下,看著妹妹眼中前所未有的光亮,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秦嫂更是淚眼婆娑,她擦去眼淚,對著沈知知微深深一福,這一次,沈知微沒有再攔她。這一拜,不是奴仆拜主子,而是一個走投無路之人,對給予她新生希望的恩人,最誠摯的感謝。
“小姐,奴家……不,民婦秦月,愿為您效犬馬之勞!”
“我叫青黛。”
“我叫白芷。”
兩個少女也跟著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聲音里帶著初生的勇氣。
“很好。”沈知微滿意地點了點頭,“秦月,青黛,白芷。從今日起,你們便是我的人了。福公公,去跟此處的管事打個招呼,就說這三人,我延福宮帶走了。”
“是,小姐。”福海躬身應下,轉身走向那個早已嚇得縮在墻角的懶散官吏。亮出韋賢妃的腰牌,不過是片刻功夫,那官吏便點頭哈腰地辦好了一切手續,恨不得親自將她們送出百里之外。
馬車緩緩駛離了悲田院。
透過車窗,青黛和白芷回頭看著那片她們生活了近一年的地方,那里的骯臟、饑餓、欺凌與絕望,正隨著馬車的遠去而飛速倒退。她們的眼中,沒有留戀,只有一種與過去徹底割裂的決絕。
秦月則緊緊抱著懷中那個被沈知微救治過的小女孩小娥。沈知微見她不舍,索性連這孩子也一并帶了出來,只說醫館大了,總需要個灑掃的小丫頭。
馬車內的氣氛,從最初的拘謹不安,漸漸變得緩和。沈知微沒有多說什么大道理,只是讓福海從車廂的暗格里取出備好的干凈水和一些精致的點心。
“吃吧,都餓壞了。”
看著那白白軟軟、散發著香甜氣息的糕點,姐妹倆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臉頰瞬間漲得通紅。她們下意識地看向秦嫂,秦月也有些手足無措。
沈知微親手拿起一塊桂花糕,遞到年紀最小的白芷面前,溫聲道:“吃吧。到了我這里,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許餓著肚子。”
白芷怯生生地接過,咬了一小口,那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是她有生以來從未嘗過的美味。眼淚,毫無預兆地便滾落下來。
這一哭,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青黛和秦月也紅了眼眶。她們哭的不是此刻的幸福,而是過往那些數不清的、食不果腹的凄涼日夜。
沈知微沒有勸慰,只是靜靜地等著。她知道,她們需要這樣一場發泄,將心中積郁的委屈與苦楚,徹底傾瀉出來。
直到哭聲漸歇,三人的情緒都平復了許多,沈知微才遞上干凈的手帕,緩緩開口。
“哭完了,過去的一切,便都翻篇了。從踏進那座小樓開始,你們的人生,將由你們自己,也由我,重新書寫。”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魔力,“你們要記住,我帶你們走,不是施舍,是看中了你們身上別人沒有的東西。秦嫂的知理,青黛的堅韌,白芷的沉靜。這些,都是無價之寶。”
“我需要的,不是唯唯諾諾的奴仆,而是能與我并肩作戰的伙伴。從今天起,你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挺直你們的脊梁。”
三人聞言,下意識地挺直了后背。她們看著沈知微,眼中最后一絲的迷茫與怯懦,正在被一種名為“希望”和“尊嚴”的光芒所取代。
馬車在甜水巷的“清風樓”前停下。
當秦月三人走下馬車,看到眼前這座雖有蒙塵、卻依舊能看出昔日氣派的二層小樓時,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小姐……我們……我們就住這里?”秦月結結巴巴地問道。
“不止是住。”沈知微拿出鑰匙,親自打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陽光瞬間涌入,照亮了滿室的灰塵,“這里,將是我們的醫館,也是我們的家。”
她領著她們,從一樓寬敞的廳堂,到后院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再到二樓那幾間朝陽的房間,一一走過,一邊走,一邊描繪著未來的藍圖。
“一樓,臨街的這邊做診堂,后面隔開做藥房和藥材庫。后院的雜草清了,一半開辟成藥圃,種些常用的草藥,另一半搭個棚子,用來晾曬和炮制藥材。二樓,除了我的房間,剩下的都給你們住。我會讓人打通,做成帶著隔間的通鋪,再給你們置辦全新的被褥和衣物。”
她描繪得如此具體,仿佛那窗明幾凈、藥香四溢的醫館已經真實地呈現在了眼前。秦月三人聽得如癡如醉,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當晚,福海從相熟的酒樓叫來了豐盛的飯菜。一張臨時拼湊起來的桌子旁,眾人圍坐在一起。這是她們來到新家的第一頓飯,沒有主仆之分,只有家人般的溫馨。
飯后,沈知微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燒了三大鍋滾燙的熱水。
“去吧,”她將嶄新的毛巾和皂角遞給她們,“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干干凈凈。洗掉的,不止是悲田院的污垢,更是洗掉你們的過去。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三個全新的你們。”
那一夜,浴室里的水聲嘩嘩作響,久久不息。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
當秦月、青黛、白芷三人換上沈知微為她們準備的粗布新衣,出現在庭院中時,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洗去了經年的塵垢,秦月原本蠟黃的臉上透出幾分知性溫婉,她雖年過三十,但眉眼間的書卷氣猶存,顯然出身不差。而青黛和白芷這對姐妹花,更是如同被拂去塵埃的璞玉,一個英氣,一個秀美,雖面容尚帶青澀,卻已能窺見日后的風姿。
沈知微滿意地點了點頭,她要的,就是這股煥然一新的精氣神。
“很好。”她站在院中,晨光勾勒出她清冷而專注的側臉,“從今天起,你們的課業,正式開始。”
她沒有立刻教她們識藥辨草,也沒有傳授什么高深的醫理。她的第一堂課,內容簡單到令人發指。
“第一課,洗手。”
沈知微親自做著示范,她舀起一瓢清水,用皂角反復揉搓著自己的雙手,從手心到手背,從指尖到指縫,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
“我們的醫館,叫‘慈安堂’。慈,是醫者仁心;安,是患者安心。而讓患者安心的第一步,就是干凈。”
她抬起洗得泛紅卻潔凈無比的雙手,對三人說道:“你們的手,以后會接觸藥材,會為病人處理傷口,會為人熬藥制膏。這雙手,必須是全天下最干凈的手。任何一點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污垢,都可能通過傷口,進入病人的身體,讓小病變成大病,甚至要了人的性命。”
“肉眼看不見的污垢?”青黛不解地問道,“小姐,洗干凈了,不就干凈了嗎?”
“不。”沈知微搖了搖頭,她知道,這是將現代“無菌”概念植入她們腦中的最好時機。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琉璃鏡,這是她讓福海按照她的要求,找京城最好的工匠打磨的,雖然簡陋,卻已是一個放大鏡的雛形。
她讓白芷伸出手,將放大鏡對準她剛剛修剪過的指甲縫。
“白芷,你來看。”
白芷湊過去,透過琉璃鏡,看到自己原本以為干凈的指甲縫里,竟然還藏著許多細微的、黑色的雜質。她驚得“啊”了一聲。
沈知微又將放大鏡對準一片看似干凈的樹葉,葉片上那些微小的絨毛和塵埃,在鏡下纖毫畢現。
“看到了嗎?我們眼睛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這些東西,我稱之為‘病菌’。它們無處不在,水里,空氣里,我們的皮膚上。大多數時候,它們與我們相安無事。可一旦我們的身體有了傷口,它們就會趁虛而入,在體內作祟,導致傷口流膿、發熱,這便是‘感染’。”
“病菌”、“感染”,這些全新的詞匯,像一顆顆石子,投進了三人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漣漪。
沈知微繼續道:“所以,在慈安堂,‘干凈’是第一要務。不僅是你們的手,我們用的所有器具,從剪刀到針線,從藥碗到紗布,在使用前,都必須用沸水煮過,或是用烈酒擦拭。這,叫‘消毒’。這是鐵律,誰也不能違背。明白了嗎?”
“明白了!”三人齊聲應道,聲音中充滿了對這套新奇理論的敬畏與信服。
接下來的一周,慈安堂進入了熱火朝天的籌備階段。
沈知微展現出了驚人的統籌能力。
她將秦月任命為“大管事”。秦月本就識文斷字,心思細膩,在沈知微的指點下,迅速上手。她帶著福海,將醫館的地契、房契等拿到官府報備,注冊了“慈安堂”的商號。因為有福海亮出的“鳳儀金牌”,整個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無人敢有絲毫怠慢。
隨后,秦月又拿著沈知微畫出的圖樣,找來了城里最好的木匠和工匠,開始對小樓進行改造。一樓的診堂,按照沈知微的要求,設計得明亮、通透,屏風隔斷,既保證了私密性,又不顯得壓抑。藥房則打造了數百個大小一致的藥斗,每一個都將貼上標簽。
青黛和白芷,則成了沈知微的貼身學徒。她們的日常,除了雷打不動的“衛生課”,便是學習辨認和處理藥材。沈知微沒有讓她們死記硬背,而是將【藥王洞天】中那些經過系統整理的藥理知識,用最淺顯的方式教給她們。
她會讓青黛去聞,去嘗,用身體記住每一種藥材的味道;又會讓沉靜細心的白芷去畫,將藥材的形態、紋理,一絲不茍地描摹下來。姐妹二人,一動一靜,相得益彰,進步神速。
而沈知微自己,則一頭扎進了藥材的采買和炮制中。她沒有去那些大的藥行,而是讓沈安駕著馬車,帶她跑遍了汴京城周邊的藥材集市。她憑借遠超這個時代的藥理知識,總能以最低的價格,收到品質最好的藥材。
許多被藥農當做雜草處理的、具有極高藥用價值的植物,也被她大量收購回來。這些,都將成為慈安堂獨有的秘方。
整個慈安堂,就像一個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光發熱,充滿了朝氣與希望。
然而,她們并不知道,從她們住進來的第一天起,一雙深邃的眼睛,便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這日午后,慈安堂的改造工程已近尾聲。木匠們正在安裝最后一排藥斗,空氣中彌漫著桐油和木料的清香。
沈知微正帶著青黛和白芷,在后院翻整那片即將成為藥圃的土地。三人皆是布衣荊釵,額上帶著薄汗,臉上卻洋溢著勞動的喜悅。
就在這時,福海領著一個不速之客,走進了后院。
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公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著一襲月白色的杭綢長衫,腰間系著一枚質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他面容俊美,膚色卻帶著一種常年不見日光的蒼白,一雙瑞鳳眼,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時,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審視,偏偏嘴角又噙著一抹溫潤如玉的笑意。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既迷人又危險的魅力。
正是大理寺少卿,裴硯。
他沒有穿官服,也沒有帶任何隨從,只身前來,像一個偶然路過的富家公子。
“沈小姐,”他微微頷首,目光在沈知微沾著泥土的手和樸素的衣著上掃過,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數日不見,小姐竟已在此處,開辟出一方新天地了。”
沈知微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她直起身,用掛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淡淡道:“原來是裴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屈尊駕臨,有何指教?”
她沒有問他如何知道自己在此,這種人,想知道什么,總有他的法子。
“指教不敢當。”裴硯緩步走來,他的靴子踩在松軟的泥土上,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像一只優雅而警惕的貓,“只是聽聞甜水巷來了一位奇女子,不僅有鳳儀金牌護身,更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能讓潑皮無賴跪地叩首,也能讓悲田院的枯木再逢春。裴某心生好奇,特來拜會。”
他的話,句句是夸贊,卻字字是試探。
他點出了鳳儀金牌,是在提醒她,他知道她的靠山。
他點出青蛇三,是在暗示她,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
他點出悲田院,更是直接點破了她的班底來歷。
這是一個極其高明的下馬威。
青黛和白芷緊張地擋在沈知微身前,警惕地看著這個笑意盈盈、卻讓人無端感到遍體生寒的男人。
沈知微卻輕輕拍了拍她們的肩膀,示意她們退下。她迎上裴硯的目光,那雙清冷的眸子,沒有絲毫的畏懼與退縮。
“裴大人過獎了。我不過是一介醫女,做的,也只是治病救人的本分事。至于大人所說的那些,不過是仗著宮中娘娘的恩典,狐假虎威罷了,當不得大人如此夸贊。”
她輕描淡寫地將一切都歸功于韋賢妃,滴水不漏。
“哦?狐假虎威?”裴硯輕笑一聲,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院內的格局,“我倒覺得,是猛虎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狐皮。沈小姐這醫館,格局不小,只怕所圖,也不僅僅是治病救人這么簡單吧?只收女子,只用女子……這等驚世駭俗之舉,若是傳揚出去,不知會引來多少非議。沈小姐,就不怕這慈安堂,開張之日,便是關門之時嗎?”
威脅,**裸的威脅。
他在告訴她,他有無數種方法,能讓她這家醫館開不下去。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面對的,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權謀家。任何虛與委蛇,都可能被他看穿。
她索性改變了策略。
她忽然抬起頭,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向裴硯的眼睛。
“我怕。但比起怕非議,我更怕這天下的女子,生了病,只能羞于啟齒,硬生生拖死;我更怕這天下的女子,空有智慧,卻只能困于內宅,潦草一生!”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裴大人,您是掌管刑獄的青天,斷的是人間的案。而我,要醫的是世道的病。您覺得,我這慈安堂,是該關,還是不該關?”
她竟將一個難題,反拋給了裴硯!
裴硯臉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滯。
他看著眼前這個明明身處弱勢,卻爆發出驚人能量的少女,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燃燒著他從未見過的、一種名為“信念”的火焰。
他忽然覺得,自己那些權謀手段,在她這份坦蕩面前,竟顯得有些上不了臺面。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不似之前的玩味,反而帶著一絲真正的欣賞。
“好一個‘醫的是世道的病’。”他點了點頭,“沈小姐果然不是尋常女子。看來,是裴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話鋒一轉,從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錦盒,遞了過去。
“初次登門,未備厚禮。這是家父從西域得來的一支百年雪蓮,據說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便贈與沈小姐,權當是為這‘慈安堂’添一味鎮店之寶吧。”
沈知微沒有立刻去接,只是看著他。
裴硯笑道:“怎么?怕我在這雪蓮里下毒?”
“那倒不至于。”沈知微緩緩道,“裴大人這等人物,想對付我,還無需用這等下作的手段。我只是在想,這份禮,太重,我怕我接不住。”
“你接得住。”裴硯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就當是……我對沈小姐這份‘醫世道’的雄心,一點小小的投資。日后,裴某若有什么頑疾,說不得,還要來求沈小姐的‘神藥’呢。”
他的話,意有所指。
沈知微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用奇蠱控制他的事。他在提醒她,那筆賬,他還記著。
“既然如此,那便多謝裴大人了。”沈知微不再推辭,伸手接過了錦盒。
就在她手指觸碰到錦盒的瞬間,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裴硯的右手。他的右手正輕輕搭在腰間的玉佩上,中指的指節處,有一片極淡的、不正常的紅暈,且皮膚略顯干燥。
一個念頭,在沈知微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忽然開口道:“裴大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您送我重禮,我也送您一句忠告,如何?”
裴硯挑了挑眉:“哦?請講。”
“大人近來,是否時常感到口干舌燥,午后低熱,夜間盜汗,且右手乏力,偶有心悸之癥?”
裴硯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全然的震驚與不敢置信。
因為沈知微說的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刺中了他近半年來,秘而不宣的隱疾!
他遍請名醫,都只說是思慮過重,氣血虧虛,開了無數溫補的方子,卻全然不見好轉。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是中了什么慢性奇毒。
可眼前這個少女,只憑一眼,竟將他的癥狀,說得分毫不差!
“你……你怎么知道?”他第一次,語氣中有了失態的波動。
沈知微收回目光,神色平靜地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望聞問切,醫家本分罷了。大人這病,病根不在氣血,而在心肺。若我所料不錯,大人幼時,應得過一場兇險的肺炎,雖僥幸痊愈,卻留下了病根。加上后天勞心費神,憂思傷肺,郁結于內,才有了今日之癥。”
她頓了頓,說出了結論:“此癥,尋常湯藥難入肺腑,只會越補越虛。若不及時施以針砭,疏導肺經,再輔以雷霆手段的猛藥……不出三年,恐有性命之憂。”
裴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幼時的那場大病,幾乎要了他的命,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這世上,知道的人,絕不超過三個!
而這個沈知微……竟只憑看他一眼,就將他的前塵過往、生死命脈,剖析得一清二楚!
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再是試探與博弈的快感,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被人徹底看穿的恐懼。
他看著沈知微,那張清麗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得意或炫耀,只有醫者面對病患的平靜與專注。
許久,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動,對著沈知微,鄭重地、緩緩地,行了一禮。
“受教了。”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離去。他的背影,第一次,顯出了幾分倉促。
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沈知微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她知道,這一局,她贏了。
她不僅化解了他的威脅,更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敬畏”的種子。從今往后,裴硯再想動她,便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
而一旁的青黛和白芷,早已被這番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她們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已經從信服,變成了近乎崇拜的狂熱。
她們的小姐,不僅會蓋房子,會教她們本事,還能一句話,就嚇跑一個看起來權勢滔天的大人物!
這世上,還有什么是她不會的嗎?
裴硯的出現,只是一個小插曲。慈安堂的籌備,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轉眼又過了十日,醫館的修繕和布置已全部完成。嶄新的藥斗上,飄散著藥材與木料混合的清香。秦月將賬目整理得井井有條,青黛和白芷已經能熟練辨認近百種常用藥材。
一切,只待擇一個黃道吉日,正式開張。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
就在開張前三日的傍晚,意外,突然降臨。
一聲凄厲的哭喊聲,劃破了甜水巷寧靜的黃昏。
“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沈知微正在給青黛和白芷講解新炮制好的金瘡藥藥性,聽到聲音,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沖了出去。
只見醫館斜對面的布莊門口,圍了一大圈人。人群中央,一個中年婦人正癱倒在地,雙手捂著腹部,疼得滿地打滾,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已然發青。
一個身材粗壯的漢子,正是布莊的老板,正抱著她,急得滿頭大汗,對著周圍的人哭喊求救。
“快!快去請王郎中!快啊!”
“沒用的!”人群中有人喊道,“張嫂這病是老毛病了,疼起來要人命,王郎中上次來看過,也說沒法子,只能開點止疼的藥應付一下。”
“那怎么辦啊!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疼死啊!”
議論聲,哭喊聲,亂作一團。
沈知微分開人群,快步走了進去。她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有了判斷。
那婦人面色青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按壓腹部時,有明顯的條索狀硬塊,且劇痛無比。這是典型的“腸癰”急性發作,也就是現代醫學的急性闌尾炎。
在這個時代,一旦拖延,導致闌尾穿孔,引發腹膜炎,便是九死一生!
“讓開!”沈知微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權威。
眾人回頭,看到是新來的那位“女神醫”,自動讓開了一條路。
那布莊老板看到沈知微,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哭著喊道:“沈小姐!求求你,救救我家婆娘!求求你了!”
“別慌。”沈知微蹲下身,迅速為婦人檢查。她一邊檢查,一邊冷靜地發出指令,“青黛,去取一筒最細的銀針和一瓶烈酒來!白芷,去燒一大鍋熱水,再拿干凈的剪刀和紗布!秦嫂,疏散人群,別讓他們圍著,影響空氣!”
“是!”
三人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飛奔回醫館。她們在過去半個多月的訓練中,早已對沈知微的指令形成了條件反射。
沈知微又對那布莊老板道:“把你妻子平放在地上,解開她的腰帶,讓她雙腿屈膝,這樣可以緩解腹部壓力。”
那老板六神無主,此刻完全聽從她的指揮。
很快,青黛拿著銀針和烈酒跑了回來。
沈知微取過銀針,在烈酒中浸泡片刻,手法快如閃電,精準地刺入了婦人腿上的足三里、闌尾穴等幾個關鍵穴位。
隨著銀針刺入,婦人原本劇烈的抽搐,竟奇跡般地緩和了下來。
周圍的百姓看得嘖嘖稱奇,都道這女神醫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沈知微的眉頭卻依舊緊鎖。她知道,針灸只能暫時緩解疼痛,控制病情,并不能根除病灶。這婦人的腸癰已經十分嚴重,隱隱有化膿的跡象,必須立刻“排膿”,否則,依舊有生命危險。
但“排膿”,意味著要開刀。
在這個時代,在人肚子上動刀子,無異于謀殺。
就在她思索對策之時,那婦人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一口污血從口中噴出,隨即陷入了昏迷。
“當家的!”布莊老板嚇得魂飛魄散。
周圍的百姓也發出一陣驚呼。
沈知微心中一沉,暗道不好,這是毒邪內陷,即將穿孔的征兆。
不能再等了!
她站起身,看著布莊老板,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妻子這病,是腸癰之癥,如今毒氣攻心,命懸一線。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她肚子上開一個小口,將里面的膿血放出。但是,我須事先言明,此法兇險萬分,我只有五成把握。是讓她就此疼死,還是信我一次,博那一線生機,你來選。”
“開……開刀?”布莊老板和周圍的百姓都驚呆了。
“這……這不是殺人嗎?”
“是啊,在人身上動刀子,那還能活?”
質疑聲四起。
布.莊老板看著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妻子,又看了看眼前這個眼神堅定、冷靜得近乎冷酷的少女,心中天人交戰。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我娘說了,要信沈小姐!沈小姐是活菩薩!”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正是被沈知微從悲田院帶出來的小娥,正用力地擠出人群,大聲喊著。
布莊老板看著小娥,又想起這半個多月,甜水巷里關于這位沈小姐的種種傳聞。她用一塊金牌嚇跪了地痞,她讓三個可憐人脫胎換骨,她買藥材從不還價,卻總能挑到最好的……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瘋狂滋生。
他猛地一咬牙,對著沈知微,“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沈小姐!我信你!我婆娘的命,就交給你了!是死是活,我們都認了!”
“好!”沈知微眼中閃過一抹決然,“青黛,白芷!將人抬進醫館,抬到后院的手術臺……不,木板床上!點起所有的燈,把我們準備好的‘手術工具’,全部用沸水和烈酒消毒!今晚,我們慈安堂,提前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