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淵一腳踏出,腳下再無實地。
下墜的感覺來得比風還快,時空裂隙的亂流像無數只手,把他從九天狠狠摜向深淵。神魂被撕扯,識海嗡鳴不止,可他沒閉眼,反而睜得更狠——左眼裂痕中滲出的血絲在氣流里拉成細線,映出前方那片廢土的輪廓。
劍冢。
不是傳聞中的遺跡,而是真正的墳場。千山無樹,萬劍成碑,碎刃插在焦黑的地脈上,像一地不肯倒下的骨。
他沒等落地,脊椎里的青焰劍骨先一步轟然炸開,順著經絡逆沖四肢百骸。九厄劍橫在胸前,劍身輕顫,識海中那道“時繭”殘影一閃而逝,預判出三處重力塌陷點。他屈膝、擰腰、側身,三重卸力如行云流水,落地時只激起一圈塵浪,未傷分毫。
可右肩上的本命劍,還在震。
布條早已被風暴撕碎,劍鞘不見,劍身卻自行出鞘近半,寒光直指地面。陸淵沒動,任它掙動,像是知道它在認路。
下一瞬,劍尖輕顫,緩緩垂落。
觸地剎那,異變陡生。
四面八方的碎劍殘片齊齊一震,原本死寂的劍冢像是被喚醒的巨獸,地脈深處傳來低沉的嗡鳴。那些散落的斷刃、殘鋒、銹柄,竟如受無形牽引,緩緩離地,圍繞他與本命劍,擺出一道環形陣列。
劍尖對劍尖,刃口對刃脊,紋路交錯,竟暗合某種古老劍陣。
陸淵瞇眼。
他認得這軌跡。
不是劍招,是“歸鞘式”——葬劍九式的最后一式,傳說中唯有劍魂歸位、人劍合一之人才能引動。當年葉孤鴻提過一句,他沒當真,只笑說:“你練成了,我給你當劍鞘。”
那時他還笑得出口。
現在,他只覺胸口發悶,像是有人拿鈍刀在慢慢剜。
九厄劍忽然一震,識海中傳來熟悉的拉扯感——噬魂鏈蘇醒。可這一次,它沒沖向敵人,也沒纏繞神魂,而是自劍身裂紋中緩緩探出,如活蛇般游向地面,將那些碎劍殘片間的灰燼盡數卷起。
灰燼?陸淵瞳孔微縮。
這些灰,不是風化的塵土,而是劍毀人亡時,劍修本命精血與道痕焚燒后留下的殘渣。每一捧,都曾是一個劍者的終點。
可噬魂鏈不管這些,它貪婪地吞噬著灰燼,又將它們纏繞在本命劍的劍身之上。灰燼遇鏈不散,反而開始凝結,一層層堆疊,像是在……鍛造什么。
“你要造劍鞘?”陸淵低語。
話音未落,一股劇痛從心臟直沖識海。
壽元在流失。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命火在被噬魂鏈一點點抽走,換作灰燼的凝實。這不是吞噬,是鍛造——以他的命,鑄別人的鞘。
荒唐。
可他沒阻止。
反而抬起左手,掌心貼上脊椎劍骨,青焰轟然注入噬魂鏈。他咬牙:“若劍鞘需血,我便給血。若需命,我也不吝。”
灰燼驟然熾亮,如熔爐重燃。
一層暗灰色的劍鞘,緩緩成型。表面無紋,光滑如石,可當陸淵左眼血光掃過,那鞘內竟浮現出極淡的紋路——一道蜿蜒如龍的劍魂印記,正是“葬劍魂”的獨有符文。
他呼吸一滯。
這鞘,不是無主之物。
是葉孤鴻留下的。
是那日在偷天換日大陣中自爆時,他將本命劍鍛造成鞘,以魂為引,以血為契,只為等一個人來握。
等他。
九厄劍輕輕一震,像是在催促。
陸淵沒急著去握。
他知道,這一握,不只是拿劍,而是接下一段未斷的因果。
他閉眼,識海翻涌。
畫面紛至沓來——葉孤鴻站在劍冢中央,白衣染血,將君臨天的殘魂釘入第九碑底;他臨死前回頭一笑,說“劍在人在”;還有那日陸家后山,兩個少年坐在斷墻邊,一個握劍,一個握鞘,賭誰先死。
“你為劍,我為鞘,誰也不許死。”
聲音清晰得像是昨天。
可緊接著,畫面錯亂。葉孤鴻自爆的瞬間,碎劍如雨,血霧漫天;本命劍斷裂,劍魂崩散;而他自己,跪在廢墟里,抱著一截斷刃,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嗚咽。
三重記憶交疊,幾乎撕裂神智。
“滾!”陸淵低吼,右手猛然抽出九厄劍,劍鋒一轉,刺入左掌。
痛。
尖銳的、真實的痛。
血順著劍身流下,滴在灰燼劍鞘上,發出“嗤”的輕響。識海瞬間清明。
他低頭,看著那柄由灰燼與壽元鑄成的劍鞘,緩緩伸出手。
指尖觸鞘剎那,異變再生。
識海深處,一根斷裂的線,開始自行接續。
那是因果線。
不是命運的安排,不是天道的規則,而是兩個活人親手打下的結——你護我鋒芒,我守你歸路。
線一寸寸重織,記憶也隨之清晰。
他看見七歲的自己,靈根殘缺,被族人嘲笑,躲在后山哭。葉孤鴻找到他,塞給他一截斷劍:“哭什么?劍斷了還能重鑄,人死了才真完了。”
他看見少年時的葉孤鴻,為他擋下家族責罰,背上烙下三道劍痕,笑著說:“你要是死了,我這鞘豈不是白當了?”
他看見那夜暴雨,葉孤鴻將本命劍插入他脊椎,助他鑄劍骨,自己卻咳血不止:“記住,劍鞘不怕斷,就怕主人不敢出劍。”
一幕幕,如刀刻。
陸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記憶沖刷神魂。他沒流淚,可左眼的銀河紋路卻在顫抖,像是星河也為之動容。
終于,最后一段因果線接上。
他緩緩握緊劍鞘。
剎那間,天地無聲。
九厄劍輕鳴,仿佛終于找到了歸屬。灰燼劍鞘與本命劍嚴絲合縫,劍身寒光內斂,卻透出一股沉靜的威壓——不再是孤劍,而是有鞘之鋒。
陸淵低頭,看著手中的劍。
劍鞘表面依舊無紋,可他能感覺到,里面藏著一道魂。一道不肯散、不愿走、等了他很久的魂。
“你等我?”他低聲問。
無人回答。
可劍身輕震,像是回應。
他笑了,笑得有點澀,也有點痛。
“好。”他抬手,將劍橫于胸前,劍尖朝地,“那這次,換我護你歸鞘。”
話音未落,地脈深處轟然震動。
碎劍殘片齊齊一顫,環形陣列緩緩收縮,劍尖全部指向中央——指向他。
與此同時,九厄劍劍身裂紋中,一道新紋路悄然浮現,與灰燼劍鞘內的“葬劍魂”印記遙相呼應,竟組成一道完整的符文。
那符文,形如斷裂的沙漏,卻在中央多了一道橫線——像是時間被強行截斷,因果重連。
陸淵沒察覺。
他只覺脊椎劍骨與手中之劍,呼吸同步,心跳同頻。
仿佛這劍,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抬頭,望向劍冢深處。
那里,有一座孤碑,碑上無字,卻刻著一道劍痕——正是“歸鞘式”的最終落點。
他邁步。
第一步落下,環形劍陣轟然碎裂,殘片歸塵。
第二步,九厄劍自動歸鞘,灰燼與青銅融為一體,再不分彼此。
第三步,他忽然停下。
因為劍鞘內側,那道“葬劍魂”紋路,竟在微微發燙。
他低頭,用拇指輕輕摩挲。
下一瞬,一道極淡的聲音,自劍中浮現,輕得像風,卻清晰入耳:
“你遲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