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約定的周末,如期而至。
吳桐幾乎是懷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參加人生最重要典禮般的心情,起了個大早。他把自己那件唯一還算體面的外套熨了又熨,對著鏡子,笨拙地試圖用發膠把自己那頭有些偏長柔軟的黑發整理出一個帥氣的發型,結果卻弄得像個被雷劈過的鳥窩。
他給風信子穿上了那條他買的白色連衣裙,又仔細地幫她戴上了能遮住大半張臉的口罩和一頂可愛的、帶蕾絲花邊的遮陽帽。他像個第一次送女兒去幼兒園的老父親,圍著她轉來轉去,嘴里重復著各種注意事項。
“風信子,我跟你說啊,游樂園里人特別多,你一定要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絕對絕對不能松開,知道嗎?萬一走散了就麻煩了!雖然我知道你能找到我,但是,但是走散了這個過程本身就很不好,懂嗎?這是戀愛約會的規則之一!”
“還有啊,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不要自己跑過去,一定要先告訴我!我給你買!但是那些看起來顏色特別鮮艷的、像是化學藥劑一樣的東西,我們盡量不吃,對身體不好。雖然你的身體可能不在乎這個,但這也是約會規則,我們要體驗健康的生活方式!”
“哦對了,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準使用你的觸手!不管是看到有人插隊,還是玩游戲輸了,都不準用!我們要當一個遵守人類社會規則的、文明優秀的約會參與者!你要是看到什么不爽的事情,你就在心里默默地記下來,回家再告訴我,我我幫你分析!我幫你罵他!”
風信子就像一個無比耐心、無比順從的玩偶,任由他擺弄和叮囑。她只是用那雙口罩也遮不住的、亮晶晶的紅色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看著他因為緊張和興奮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的可愛模樣,然后用力地點點頭,乖巧地嗯了一聲。
終于,在吳桐近乎神經質的準備工作結束后,他們出發了。
游樂園里的一切,對于風信子來說,都是一個全新充滿了奇異數據和未知邏輯的世界。她像一個第一次進入人類城市的外星探測器,對所有事物都充滿了純粹的、學術性的好奇。
當他們走進那個以恐怖著稱的鬼屋時,吳桐緊下意識地將風信子往自己懷里拉了拉,準備隨時保護她。然而風信子卻對此毫無感覺。當一個披頭散發、滿臉是血的“女鬼”從黑暗中猛地撲出來時,她只是冷靜地、好奇地仰著頭,用一種分析標本的眼神打量著對方,然后轉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吳桐進行著現場評述。
“吳桐,根據我的數據分析,這個生物體表覆蓋的紅色液體,成分與番茄醬的相似度為92.7%。其面部肌肉的扭曲程度,不符合人類在遭受同等物理創傷時的正常生理反應。”
“結論:這是一個偽裝得非常拙劣的低級驚嚇裝置,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通過瞬間的視覺和聽覺沖擊,來引發目標對象的腎上腺素飆升。從能量轉換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效率極低的、毫無意義的行為。”
她一本正經的分析,把那個本來還張牙舞爪的“女鬼”都給說愣住了,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吳桐只好拖著她從那些被她的科學精神所震懾的鬼怪中間,快步穿了過去。
在旋轉木馬前,風信子又一次展現了她非人的邏輯。她無法理解,為什么人類會喜歡坐在一堆固定的、只會上下起伏的、被涂成五顏六色的木頭動物身上,進行毫無意義的圓周運動。
“吳桐,這個項目的邏輯是什么?”她指著那些隨著音樂旋轉的木馬,認真地向他請教,“它的能量消耗與產出的愉悅感,完全不成正比。如果我們想體驗旋轉,我可以用觸手帶你在空中以每秒720度的角速度進行高速旋轉,那樣的體驗感,在數據上會遠遠超過這個。”
“打住!停!”吳桐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對她進行著新一輪的戀愛科普。
“我的大小姐,這叫浪漫!你不懂嗎?浪漫這種東西,是不能用數據和邏輯來衡量的!重點不是旋轉,重點是,我看著你坐在漂亮的木馬上,開心地對我笑,對我招手!這個畫面,這個感覺,才是最重要的!懂不懂?這叫氛圍感!是高級的情感體驗!”
他說了一大通,也不知道風信子聽懂了沒有。但最終,她還是乖乖地坐上了那匹最華麗的白色木馬。當音樂響起,木馬開始旋轉時,她有些笨拙地模仿著旁邊的人類女孩,對著站在外面的吳桐,露出了一個甜甜的、帶著一絲羞澀的笑容,還輕輕地對他揮了揮手。
那一刻陽光正好,灑落在她飛揚的銀色長發和純白的裙擺上,她笑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誤入凡塵的仙子。
他們玩了一整天,吃了巨大的、像云朵一樣柔軟的棉花糖,玩了射擊游戲還坐了會把人甩得頭暈目眩的海盜船。吳桐全程都像個話癆一樣,向風信子介紹著這個屬于人類的、充滿了簡單快樂的世界。而風信子,也始終緊緊地牽著他的手,用她那雙紅色的眼睛,好奇認真地,記錄著關于他的一切,關于這份她正在努力學習的、名為愛的感情的一切。
當夜幕降臨,整個游樂園都被五彩斑斕的燈光點亮時,他們終于坐上了那個期待已久的摩天輪。
隨著座艙緩緩地、平穩地向上攀升,地面上的喧囂與人潮,都漸漸地變得渺小而遙遠。整個城市璀璨的夜景,像一幅巨大的、鋪滿了碎鉆的黑色絲絨布,在他們腳下緩緩展開。
座艙里很安靜,只有摩天輪運轉時發出的、輕微的咔噠聲。
風信子靠在窗邊,有些出神地望著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世界。她的側臉在座艙內昏黃的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柔和,那雙紅色的眼眸里,閃爍著比窗外的霓虹更加動人的光芒。
“吳桐,”她忽然轉過頭,輕聲地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可以看見整個城市的夜景嗎?”
“是啊。”吳桐看著她,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了,生怕驚擾了此刻這份寧靜而又美好的氛圍,“漂亮嗎?”
“漂亮。”風信子點了點頭,然后,她又將目光轉回到吳桐的臉上,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沒有你漂亮。”
吳桐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在我看來,”她繼續用她那清澈而又真誠的語調,訴說著她那套獨特非人的邏輯,“這些燈光,只是無數個獨立的、無序的光源集合體。它們的存在沒有邏輯,沒有意義。但是你不一樣。你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你的每一次心跳,你說的每一句話,你臉上的每一個笑容,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數據,是我賴以存在的、唯一的邏輯。”
“所以在我這里,你比這整個城市的燈光加起來,還要亮一萬倍,還要漂亮一萬倍。”
吳桐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酸酸的脹脹的。他從來不知道最動人的情話,竟然可以是用這樣一種冷靜的語氣說出來的。
座艙緩緩地上升,很快就到達了最高點。在那個短暫仿佛時間都靜止了的頂點,他們與地面,與整個喧囂的世界都隔絕了開來。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一片靜謐的璀璨的星空。
他伸出手,輕輕地捧起風信子那張精致得不像話的小臉,然后他俯下身,在漫天璀璨的星光與城市燈火的見證下,溫柔而又虔誠地,吻上了那柔軟而微涼的嘴唇。
這是一個無比純潔,卻又無比深情的吻。不帶一絲一毫的**,只有最純粹的、最濃烈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愛意。他們的唇瓣輕輕地貼在一起,生澀地笨拙地廝磨著,交換著彼此的氣息和心跳。
在那個小小的、懸浮于城市上空的座艙里,他們像所有戀愛動漫里的老套橋段那樣,在摩天輪的最高點,接了一個長長的、溫柔的、足以銘記一生的吻。
那個充滿了棉花糖甜味和摩天輪上青澀親吻的暑假,就在吳桐為了多陪陪風信子,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打工生活中,悄然走到了尾聲。店長最終還是念在他平日里勤快老實的份上,沒有直接辭退他,只是象征性地扣了一大半的工資。
對此吳桐毫不在意,他甚至覺得,能用那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紙片,換來更多與風信子膩在一起的時間,是天底下最劃算的買賣。
九月一日,開學日。
當吳桐重新穿上那身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背起那個曾經裝著貓形女友的書包,再次踏入熟悉的校園時,他已經是一名高三生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而又沉重的壓力。走廊里同學們行色匆匆,臉上大多帶著對未來的期盼與焦慮。課桌上堆積如山的復習資料像一座座小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老師們在講臺上,用比以往更加嚴肅、更加激昂的語調,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高考的重要性,將這場關系到無數人命運的戰役,渲染得如同史詩般悲壯。
這一切,對于曾經的吳桐來說,會是壓在他肩膀上,足以讓他崩潰的千斤重擔。但對于現在的他而言,卻輕若無物。
任何復雜的公式、繁瑣的知識點,只要他看過一遍,就能被完美地記錄、歸類、存儲,并且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被瞬間調取出來。那些曾經讓他頭痛不已的模擬試卷,在他看來,就像是在玩一場規則簡單、答案唯一的解謎游戲,毫無挑戰性可言。
如果他想,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考取全校第一,甚至可以去挑戰那些傳說中的、只存在于新聞里的“狀元”。
但他沒有這么做。他依舊小心翼翼地,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演員,控制著自己的每一次考試分數,將自己的排名,精準地維持在不好不壞的中游水平。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他和他與風信子的、那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二人世界。
他的人性和非人的部分,依舊在他的身體里,進行著一場曠日持久的、沒有硝煙的戰爭。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為此感到迷茫。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躺在床上,感受著自己那不再需要呼吸的胸膛,和那顆僅僅是出于習慣而跳動的心臟,然后問自己:我還算是吳桐嗎?
他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上,除了風信子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漸漸地提不起興趣了。同學間的嬉笑打鬧,他覺得吵鬧。老師口中那些關乎未來的宏大敘事,他覺得空洞。就連曾經能讓他短暫逃避現實的電子游戲,現在也變得索然無味。他的感官,他的情緒,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這個世界的所有悲歡離合,都像是發生在一場與他無關的、畫質模糊的默片里。
這種與全世界割裂開來的、巨大的孤獨感,曾一度讓他感到恐懼。
但是,他又無法否認,這種改變帶來的好處。
他不再是那個走在路上都會下意識低著頭,害怕與人對視的懦弱少年了。他不再需要為了幾百塊錢的債務,而去忍受催債人的推搡和鄰里的白眼。他也不再會因為自己的貧窮和卑微,而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配不上任何美好的事物。
他擁有了可以輕易捏碎鋼鐵的力量,擁有了可以洞察人心的敏銳感官,擁有了可以悄無聲息地抹除掉任何一個威脅的、非人的智慧。他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在陽光下,去保護他心愛的人。他有能力,也有信心,去為她創造一個她想要的、更好的生活。
這不也正是他曾經躺在那個冰冷的、破舊的房間里,在無數個被饑餓和屈辱包裹的夜晚里,夢寐以求的事情嗎?
所以,當他又一次在課堂上,面對著老師那充滿了期待與鼓勵的目光,故意將一道他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壓軸題,寫上一個錯誤的解題步驟時,他忽然就釋然了。
或許,現在這樣才是最好的。
既保留著名為“吳桐”的外殼,讓他可以繼續在這個無聊的人類社會里,陪著他的風信子,去完成那些她所期待的、充滿煙火氣的“戀愛任務”。又擁有著非人的強大的內核,讓他可以像一個隱匿在幕后的守護神一樣,悄無聲息地為她掃平一切前路的障礙。
放學鈴聲響起,吳桐收拾好書包,第一個沖出了教室。他現在歸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跨回到那個有著風信子在等待著他的、小小的、破舊的家里。
他穿過喧鬧的走廊,無視了那些嘰嘰喳喳討論著明星八卦和最新款球鞋的同學。這些聲音,現在對他來說,就像是風吹過耳邊的雜音,無法在他的心湖里,激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他的整個世界,都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他想著今天回家,風信子又會穿著什么樣的衣服來迎接他呢?是那條他買的白色連衣裙,還是她從網上學來的、奇奇怪怪的COSplay服裝?她今天又會從那些亂七八糟的公眾號里,學到什么新的、關于戀愛的理論,然后用她那套獨特的怪物邏輯,來對他進行一場一本正經的學術探討呢?
就這樣吧,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和他那獨一無二、非人的怪物女孩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