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新年,在一場薄薄的、幾乎落地即化的雪中悄然而至。
這是吳桐搬進新家的第一個新年。窗外是繁華都市璀璨的夜景,遠處的天幕時不時被一簇簇炸開的絢麗煙花點亮。公寓里暖氣開得很足,溫暖得讓人只想穿著單薄的家居服,懶洋洋地陷在柔軟的沙發里。
客廳的茶幾上,擺滿了水果、瓜子和各式各樣的零食。電視機里,春節聯歡晚會正播放到某個熱鬧的小品,夸張的罐頭笑聲和演員們賣力的表演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標準的、充滿了煙火氣的除夕夜景象。
“哎喲喂!這演的都是什么玩意兒???”偽人父親吳大勇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唐裝,翹著二郎腿靠在單人沙發上,手里抓著一把瓜子,正對著電視機里的節目,唾沫橫飛地進行著吐槽,“這包袱抖得還沒我早上抖被子利索呢!笑點在哪里????我怎么就感覺不到呢?風信子啊,你來評評理,是不是還沒你看的那些戀愛小說有意思?”
風信子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電視上。她穿著一身柔軟的粉色珊瑚絨睡衣,整個人縮在寬大的沙發里,只露出一顆小小的腦袋。她的膝蓋上,還放著那只眼神永遠喪氣的叉眼睛兔子玩偶。此刻她正跪坐在沙發邊緣,雙手扒著光潔的落地窗,像一只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的貓咪,一瞬不瞬地凝視著窗外那片被煙花點亮的夜空。
一束金色的火光拖著長長的、明亮的尾巴,尖嘯著沖上云霄。緊接著嘭的一聲巨響,那束光在最高點轟然炸裂,化作了千萬點細碎的、如同蒲公英種子般的金色星芒,緩緩地、溫柔地,在漆黑的夜幕上鋪展開來,然后又在短短幾秒鐘內,不甘地、寂靜地熄滅了。
“吳桐,”風信子沒有回頭,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窗外那些短暫的美麗,“它們消失得好快。”
她那雙紅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著一簇接著一簇亮起又熄滅的煙火。光芒在她眼中明明滅滅,像兩團永不熄滅的、溫柔的火焰。
吳桐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坐在她身邊,身上還殘留著晚飯時沾上的一點飯菜香氣。他看著風信子的側臉,看著她因為好奇而微微翕動的鼻翼,看著她那被窗外光火映照得忽明忽暗長長的睫毛。
他能感覺到偽人父親嗑瓜子時發出的咔嚓聲,能聞到空氣中橘子皮被剝開時散發出的清甜香氣,也能聽到電視里傳來的、越來越響亮的新年倒計時鐘聲。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那么的溫暖,那么的充滿了家的味道。
然而他的心里,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透明的玻璃。這些聲音,這些氣味,這些鮮活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熱鬧,都無法真正地穿透那層玻璃,抵達他那顆已經變得非人的、安靜得有些過分的心。
他不會再因為過年能吃到一頓豐盛的年夜飯而感到滿足,也不會因為擁有了一個寬敞明亮、不再漏雨的家而感到真正的喜悅。甚至當他白天整理舊物,看到母親那張已經泛黃的、帶著溫柔笑容的遺照時,那些曾經能讓他心頭一暖的甜蜜回憶,也變得像是在閱讀一段與自己無關的、陳舊的歷史檔案,沒有任何感覺。
他擺脫了貧窮擺脫了饑餓,擺脫了那個懦弱無能的、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的過去。他得到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甚至更多??墒?,他的心卻空了。
像一個被掏空了所有珍寶的、只剩下華麗外殼的保險箱。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是吳桐?還是一個僅僅占據著吳桐身體和記憶更高階的怪物?這種空虛感,像一縷無法捕捉的、冰冷的煙,無聲地無時無刻地,纏繞著他。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
他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回到窗外那片璀璨的夜空,聲音平靜而又溫和。
“是啊,”他的聲音混進了電視里的倒計時和窗外的煙花炸響聲里,顯得有些遙遠,“因為太短暫了,所以才會顯得那么耀眼,那么美麗?!?/p>
他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了風信子扒著窗戶的、有些冰涼的小手上,用自己那已經非人卻依舊溫熱的掌心,將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所有人都知道它馬上就會消失,所以,在它存在的那一瞬間,才會拼盡全力地去綻放,把所有的美麗,都留給看著它的人。這大概,就是它存在的意義吧?!?/p>
風信子沒有說話。她只是反過手,用她那柔軟的、帶著涼意的手指,輕輕地勾住了他的指頭。她依舊望著窗外,望著那片不斷上演著絢爛與消逝的天空,那雙紅色的眼眸里,閃過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光。
電視里,新年的鐘聲終于敲響了。偽人父親激動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手里抓著一把五彩的拉花,大聲地喊著:“新年快樂!我的好兒子!我的好兒媳!新的一年,咱們家一定會越來越好!”
五彩的紙片在溫暖的燈光下紛紛揚揚地落下,像一場只屬于這個小小的、怪異家庭的,遲來的瑞雪。
新年鐘聲的余韻還在空氣中飄蕩,偽人父親吳大勇打著哈欠,說著幾句“明天要早起去工地,為了這個家奮斗”之類的豪言壯語,便回了自己的房間??蛷d里那盞模仿壁爐火焰跳動的暖黃色落地燈,將整個空間染上了一層慵懶而又曖昧的色調。
電視里還在播放著無聊的歌舞,聲音被調得很小,成了不打擾人的背景音。風信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從沙發的那一頭,悄無聲息地挪到了吳桐的身邊。
她沒有說話,只是從他身后伸出纖細的手臂,輕輕地環住了他的腰。她將臉貼在他寬闊而又溫暖的后背上,那身柔軟的粉色珊瑚絨睡衣,摩擦著他身上棉質的家居服,發出細微的、沙沙的聲響。
她抱得很緊,像一只正在尋找安全感的小動物,試圖將自己完全地嵌入他的身體里。
過了一會兒,吳桐感覺到后背傳來了她悶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和小心翼翼的試探。
“吳桐,”她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自己的語言,手臂下意識地收得更緊了些。
“我看了那些戀愛小說,上面說,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眼睛是會發光的。你以前看我的時候,眼睛里就像有星星一樣,很亮很亮??墒亲罱?,我感覺……你笑的時候,眼睛里好像沒有那么亮了。”
她的問題,像一枚被精確投遞的、沒有引信的炸彈,安靜地落在了吳桐那片看似平靜的心湖里。他知道,她察覺到了。她總是能用她那套獨特的、直來直去的怪物邏輯,敏銳地捕捉到他自己都試圖忽略的情緒變化。
她知道,把他變成和她一樣的存在后,他就不可能再是那個純粹的、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感到幸福的吳桐了。這是他們想要獲得永恒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是她為他選擇的、她認為最好的保護。她對此心知肚明,但她依然會為此感到不安。因為,她是在乎他的。
吳桐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拿起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按下了靜音鍵??蛷d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零星的煙花炸響聲。
“有嗎?”他終于開口了,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營造出來的、輕松的笑意,“可能是最近高三了,天天對著那些復習資料,看得眼都花了吧。你知道的,那些數學公式和化學方程式,比你那些戀愛小說可無聊多了?!?/p>
他試圖用一個最合乎情理的、最生活化的借口,將這個危險的話題輕輕地揭過去。
“可是你現在看那些東西,根本不需要費力氣。”風信子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依舊是那種平靜的、陳述事實的語調。她一句話,就輕易地戳破了他那層脆弱的偽裝。
吳桐的嘴角,那抹輕松的笑意僵硬了一瞬。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像是承認了自己的失敗。他轉過身,將那個從背后抱著他的女孩,拉到了自己的懷里,讓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面對著自己。
“好吧,被你發現了?!彼罅四笏彳浀哪橆a,眼神卻落在了她身后那盞落地燈昏黃的光暈上,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的寵溺,“可能……可能只是冬天人容易犯懶吧。你看,外面天這么冷,就想整天窩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一想到開學了又要早起,就覺得渾身提不起勁兒?!?/p>
他說著,又想到了什么,立刻開始轉移話題。
“對了,我們陽臺那盆‘小風信子’,要不要搬進來?我看天氣預報說,過兩天要降溫,我怕把它給凍壞了。它好不容易才發芽的?!?/p>
他的話語充滿了生活瑣碎的、溫暖的煙火氣,像是在努力地用這些具體的、可以觸摸到的日常,去填補那個看不見的、正在被她試探的空洞。
風信子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去反駁他那些漏洞百出的理由。她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臉頰,用她那微涼的指尖,描摹著他的眉眼。
“花盆不怕冷?!彼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柔軟的、精準的手術刀,直接切向了問題的核心,“吳桐,你是不是……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這句問話,終于將所有的偽裝和退路都堵死了。
吳桐的心臟,那顆早已經非人的、只是習慣性跳動的器官,在那一刻沉沉地墜了一下。
他看著她那雙紅色的、清澈得能倒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眸。他看到那里面沒有責備,沒有質問,只有一種純粹的、幾乎讓他無所遁形的擔憂與關切。
他知道他可以說實話。他可以告訴她,他很迷茫,他很空虛,他有點懷念那個雖然貧窮懦弱,卻能感受到真實喜怒哀樂的自己。
但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這么說了,眼前這個深愛著他的、偏執的怪物女孩,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她會陷入巨大的自責與痛苦,她會認為自己讓他“不幸福”了,然后,她可能會為了“修正”這個錯誤,而做出更加極端、更加無法挽回的事情。
他不能讓她那樣。
于是,吳桐笑了。他低下頭,將額頭輕輕地抵在她的額頭上,用一種無比溫柔、無比鄭重的、仿佛在宣誓般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說什么傻話呢。只要是和你在一起的自己,無論是哪一個,我全都喜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