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野蠶絲貼著她的皮膚,像顆跳得極穩(wěn)的心跳。
沈桂蘭摸著腰間的布囊,里面裝著剪下來的野蠶絲和半幅繡樣——繡樣上是片松針,針腳里藏著“換”字。
王阿婆昨日挎著竹籃出村時,她特意往籃底塞了把炒得噴香的南瓜子,又把布囊輕輕壓在底下。
“山貨換繡活”,她琢磨了三宿。
顧長山的獵物皮毛能做繡坊里的墊料,山菌藥材能換銀錢,她的繡帕能給獵戶們換鹽換布——這不是施舍,是交易。
可那獵戶性子冷硬,若直接送上門,怕是要被拒。
頭日等,院門口的槐樹枝椏在風(fēng)里晃,沒見人影;次日等,灶上的紅薯粥熱了三回,秀薇趴在窗臺上數(shù)螞蟻,數(shù)到第三十七只時打了個哈欠;第三日傍晚,沈桂蘭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在她手背上,她突然笑了。
“他哪里是獵戶,分明是只護(hù)崽的老山貓。”她用圍裙擦了擦手,轉(zhuǎn)身喊秀薇,“乖囡,跟娘上山采葛藤去。”
秀薇蹦跳著拽住她的手,小靴子踩過結(jié)霜的土埂。
沈桂蘭特意繞到松林坡——那是獵戶常設(shè)陷阱的地兒,松針鋪了半尺厚,踩上去像踩在棉絮里。
她蹲下身,假裝被葛藤絆了個踉蹌,順手把半幅帕子掛在岔路口的老松枝上。
帕子上繡了半只鷹,鷹嘴微張,鷹眼正對著顧長山小屋的方向。
“娘,帕子要掉啦!”秀薇踮腳去夠。
沈桂蘭按住她的手,指腹輕輕撫過鷹翅上的金線:“讓它給山風(fēng)捎個話。”
次日清晨,沈桂蘭推開院門,正見秀薇舉著個油亮亮的東西蹦過來:“娘!老松樹上有山雞!”那山雞被麻繩捆著腳,肚子鼓鼓的,剖開后滾出塊楓木片——上面刻著道箭矢穿云圖,箭頭直指東山。
她捏著木片笑出了聲。顧長山這是應(yīng)了。
初八這天,沈桂蘭把十幅繡品裹在藍(lán)布包袱里。
秀薇蹲在門檻邊幫她系繩結(jié),小手指凍得通紅:“娘,我能跟你去縣城嗎?”“等繡坊賺了錢,給囡囡買糖畫。”她親親女兒的額頭,轉(zhuǎn)身出了門。
陳記繡莊的后院飄著茉莉香。
沈桂蘭剛掀開布簾,就聽見“哐當(dāng)”一聲——趙三帶著兩個衙役踹開了門,腰間的鐵尺撞在門框上,震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查抄私繡官樣!”趙三歪著嘴笑,眼尾的疤跟著抽了抽,“沈寡婦,你用官絲仿縣太爺夫人的星子繡,當(dāng)咱們瞎?”他撲過來要搶包袱,沈桂蘭后退半步,后腰抵在裝山貨的竹筐上——這是顧長山昨夜托人送來的,說是“交易的頭批貨”。
“慢著!”
巷外突然傳來驢蹄聲。
顧長山牽著頭灰驢擠進(jìn)來,驢背上馱著整筐的野山菌、干鹿肉,最上面還摞著幾張油光水滑的狐皮。
他左耳的刀疤在晨光里泛白,聲音像劈柴:“陳掌柜要的山貨,晚了半日。”
趙三的鐵尺剛要落下,灰驢突然打了個響鼻,腦袋一甩撞翻了衙役手里的托盤。
繡片“嘩啦”散了滿地——有繡并蒂蓮的,繡錦鯉的,還有幅繡著歪歪扭扭的梅花。
沈桂蘭彎腰撿帕子,指尖觸到顧長山的鞋尖。
他蹲下來,聲音比山風(fēng)還輕:“左三片,換過。”
她心里“咯噔”一跳,迅速把最左邊三幅塞進(jìn)山貨筐底,又從筐里摸出三幅普通繡樣。
趙三揪著她的衣領(lǐng)扯起來:“找什么呢?”“找證據(jù)。”沈桂蘭舉起其中一幅,“官樣繡的星子要繡九針,我這帕子只繡了七針——倒是趙爺,你說我用官絲,官絲該是雪青色,可我用的是野蠶絲。”她展開帕子,在陽光下一照,絲線泛著淡金的光。
衙役湊過去看,趙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你...你耍詐!”“耍詐的是裕豐的錢掌柜吧?”沈桂蘭把野蠶絲往他面前一遞,“這絲是顧獵戶從深山里尋的,你要查,不如去裕豐查查他們私扣官絲的賬?”
衙役們面面相覷,踢了踢地上的繡片,罵罵咧咧走了。
陳掌柜擦著額頭的汗,抓起一幅“普通繡”就要扔,卻被沈桂蘭攔住。
她指尖挑開繡面,內(nèi)層竟藏著星芒流轉(zhuǎn)的真品——原來外層是普通針腳,內(nèi)層用的是星子繡,從背面看才是完整的“星子織夢”。
“這...這是?”陳掌柜的手直抖。
“我繡的不是官樣,是‘星子織夢’。”沈桂蘭摸著繡面,“誰說星星,就不能落在村婦的針尖上?”
陳掌柜的眼睛亮了:“二十幅!不,三十幅!我出五倍價!”
歸途的驢車上,沈桂蘭把十斤精鹽、兩匹粗布綁在驢背上。
她摸出張字條,用炭筆寫了“山中寒,鹽可腌肉;布可補(bǔ)衣。鷹帕已收,欠你一只活鷹”,塞進(jìn)鹽罐里。
驢繩系在顧長山屋前的木樁上時,她聽見屋里傳來動靜,立刻轉(zhuǎn)身往山下走——她知道他不愿當(dāng)面道謝,留些體面最好。
深夜,顧長山站在屋前。
月光落滿驢背的粗布,鹽罐上的字條被風(fēng)吹得翻卷。
他伸手摸了摸布角,粗布上還留著沈桂蘭的體溫。
地窖里的鹽罐被他擦了又擦,床頭的布疊得方方正正——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收到“人”送的東西。
山風(fēng)卷著雪粒子打在窗紙上,他突然想起松林坡老松枝上的鷹帕。
那半只鷹的眼睛,分明是朝著他的小屋繡的。
而此時的青河縣城,裕豐商行的后堂里,趙三跪在地磚上,額頭沁著血:“錢掌柜,沈寡婦的繡品...陳記加訂了三十幅!”
錢掌柜捏著茶盞的手一緊,茶盞“咔嚓”裂了道縫。
他盯著窗外的雪,突然笑了:“有意思。去,讓李翠花把‘沈寡婦私通獵戶’的話傳出去——要帶點葷腥,越臟越好。”
雪夜里,他的笑聲像條吐信的蛇,順著風(fēng)鉆進(jìn)了李家村的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