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里錢掌柜的笑聲混著風雪灌進李家村時,李翠花正蹲在井邊洗蘿卜。
她搓著手,凍得通紅,一哆嗦一哆嗦的,抬頭看見王二家的提著菜籃走來,立馬把蘿卜往筐里一塞,湊過去壓低嗓門:“聽說沒?裕豐的趙三剛從縣城回來,說沈寡婦的繡線是拿山匪的血染的!”
王二家的菜籃“當啷”一聲掉地上:“可別亂講——”
“我亂講?”李翠花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趙三親筆寫的!上個月西山馬匪劫了商隊,沈寡婦那野蠶絲上全是血點子!”她用指甲狠狠戳著井臺的青石,“昨兒陳記為啥突然加訂?說不定就是被那血繡迷了眼!”
這話像雪球滾下坡,眨眼傳遍村頭老槐樹。
沈桂蘭正蹲在灶前燒火,秀薇捧著粗瓷碗喝粥,突然聽見院外有人罵“克夫的煞星”“殺人的繡娘”。
小丫頭手一抖,粥潑在圍裙上:“娘,她們說……說你……”
沈桂蘭抽了張草紙給她擦手,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細紋:“說我勾結山匪?”她又塞了把干柴進灶膛,火星噼啪炸開,“錢掌柜這一招,比說我偷獵戶狠多了。”
秀薇抓著她袖子:“那……那咱們的繡還能賣嗎?”
“能。”沈桂蘭把最后一把柴推進去,站起身拍掉圍裙上的灰,“他斷我路,我就把路鋪到他眼皮底下。”
第二天天還沒亮,沈桂蘭用藍布包好繡繃,把秀薇托給隔壁張嬸,踩著霜往縣城走。
青石路結了冰,她走得慢,到青河城門時,太陽已經老高。
“沈嫂子來了?”街角繡坊的劉娘子正曬繡帕,見她走近,慌忙把帕子收進籃子,“對不住啊,我家掌柜今早說了……不收外鄉人的活。”
“陳記呢?”沈桂蘭走到第二家,伙計縮在柜臺后直搖頭:“陳老板昨兒被官差帶走了,說要查……查繡品來路。”
第三家繡坊門半開,她剛要進去,門“砰”地關上,門縫里飄出一句:“血繡沾身,晦氣!”
沈桂蘭站在街中央,北風卷著碎紙從腳邊刮過。
她摸了摸懷里的繡繃,忽然笑了——錢掌柜把全城繡坊都堵死,倒省了她一家家跑。
她在街角擺了張竹凳,把繡繃擱在腿上。
繃子上是幅“百鳥朝鳳”半成品,鳳身只繡了半片尾羽,其余一片空白。
沈桂蘭拈起野蠶絲,針尖點在鳳眼的位置。
“看!是沈寡婦!”
“真敢在這兒繡?不怕血線傳染人?”
人越圍越多。
沈桂蘭頭也不抬,手指翻飛。
野蠶絲在陽光下閃著暗光,每一針都順著羽毛走勢走,到鳳眼時,她忽然停住,從懷里抽出一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金線。
“這是……”有人小聲嘀咕。
金線穿過野蠶絲,在鳳眼中央勾出一點亮光。
原本空蕩的鳳身仿佛被點亮,青鸞、孔雀、錦雞的羽毛像活了一樣,要從布上飛出來。
“好繡!”
“這哪是血繡?這是神仙繡!”
叫好聲中,趙三帶著四個潑皮擠進來。
他歪著嘴,舉著木棍:“敢在青河賣邪物?老子砸了你攤子——”
木棍還沒落下,“咚”一聲悶響。
趙三抬頭,半扇血淋淋的野豬橫在攤前,腥氣混著雪味沖進鼻子。
“誰動她。”
聲音冷得像冰碴子,扎人。
趙三順著聲音看去,一個穿灰布短打的男人站在雪地里。
左耳有道疤,從耳尖斜劃到下巴,眉骨高,眼尾上挑,盯著人像鷹盯兔子。
“豬血潑門上。”男人又說一句,手按在野豬腿上,指節發白。
潑皮們縮著脖子往后退。
趙三腿發軟,木棍“當啷”掉雪地里,濺起血點:“顧……顧獵戶,這是裕豐的事——”
“裕豐的事,找裕豐算。”男人沒看他,目光落在沈桂蘭身上。
這是他第一次靠她這么近,能看清她眉的弧度,還有眼角那粒淺褐的痣。
沈桂蘭抬頭,撞進他眼里。
那雙眼像結冰的山澗,表面冷,底下卻翻著浪。
她心跳一頓,又穩住,低頭繼續繡:“顧獵戶,這野豬,賣嗎?”
“送的。”男人轉身要走,又停住,“后腿肉嫩,給孩子熬湯。”
人群嘩地散開。
沈桂蘭摸著野豬身上沒干的血,忽然明白他為啥這時候來——豬血蓋住“血線”的謠言,野豬的分量壓住潑皮的膽。
當晚,李家村的孤老都收到了半塊豬肉。
沈桂蘭把最后一片豬耳洗干凈,在燈下攤開。
月光照在豬耳上,那道舊疤的形狀清清楚楚——和顧長山左耳的疤,一模一樣。
她拿出最細的針,在豬耳內側繡了兩個字:“耳記”。
針腳細得看不見,得對著月光才看得清。
第二天一早,她把豬耳封進竹筒,交給常走鄰縣的鏢師:“麻煩送去悅來繡莊,就說……山中人有信。”
鏢師接過竹筒,看了眼封口的朱泥印:“沈娘子是要查顧獵戶的底?”
“他救過我兩次。”沈桂蘭替他系緊褡褳,“總得知道,是誰在替我擋刀。”
錢掌柜很快聽說了街頭賣繡的事。
他捏著賬本冷笑:“野蠶絲?金線?我把全縣的繡線全買斷,看她拿什么繡!”
三天后,沈桂蘭翻遍箱子,只剩兩束褪色的紅線。
秀薇蹲在角落,把攢了半年的彩紙一張張攤開:“娘,紙能折花……能當線用嗎?”
彩紙在她手里搓成細條,陽光下一照,閃著七彩光。
沈桂蘭心頭一震,抓起紙條往麻布上一試——紙遇水軟,遇火焦,可要是用蜜水泡過再晾干……
她熬了半鍋蜜水,把彩紙條泡進去,撈出陰干。
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屋,她舉著繡好的《寒梅圖》笑了:紙條繡的梅花,遠看和絲線繡的一模一樣,近看卻沒一根線頭。
“絲可斷,針不斷。”她摸著繡面,“線可絕,藝不滅。”
又過了三天,青河街頭圍得水泄不通。
沈桂蘭站在中間,面前擺著炭盆。
她拿起《寒梅圖》,當眾扔進火里。
“作孽啊!”
“這是毀自己飯碗!”
罵聲中,火苗舔上紙條。
彩紙燒成灰,麻布卻慢慢顯出深褐的梅影——紙條里的蜜水遇火碳化,在布上烙下了痕跡。
“看見了嗎?”沈桂蘭舉起燒剩的布,“這不是血繡,是火繡!”她聲音清亮,穿透人群,“誰說寡婦的活計,就不能燒出個新天地?”
人群突然安靜。
不知誰喊了聲“好”,接著第二聲、第三聲,像雷一樣炸開。
城墻上的雪簌簌落下,掉進炭盆,騰起一片白霧。
城外山崗上,顧長山站在松樹下。
他握著弓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睛盯著那縷升騰的煙。
風掀開衣角,露出腰間掛著的竹筒——正是沈桂蘭托鏢師送走的那只。
此時的青河街巷,已有人舉著燒剩的梅影奔走相告。
錢掌柜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他望著窗外攢動的人頭,終于明白自己錯了——他以為能困死這女人,卻忘了被逼到絕路的,最會咬斷鎖鏈,闖出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