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知秋：龍城故事 第二章 初相識

下午的陽光穿過長長的走廊窗戶，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細微的塵埃。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道里回響，一聲聲，敲在陳秋銘的心上。

越是靠近那間標著“343”的教室，一種混合著期待與緊張的情緒就越是清晰。這種情緒對他而言有些陌生。多年偵查員工作的經(jīng)歷，早已將面對各種復(fù)雜場面和人物的鎮(zhèn)定刻入他的骨髓，但此刻不同。站在講臺上，以“班主任”這個全新的身份，去迎接幾十雙年輕而審視的眼睛，這感覺像是即將踏入一個未知的、充滿生命力的戰(zhàn)場，而他，是那個剛剛被空投下來的指揮官。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份沉重的新生花名冊，仿佛它能帶來一絲安定。走在他前面的潘禹會副主任，步伐邁得又快又穩(wěn)，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這無形中更凸顯了陳秋銘內(nèi)心的波瀾。

就在這種微妙的緊繃感中，潘禹會毫無預(yù)兆地、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推開了343教室的門。

“哐當(dāng)”一聲，門板撞在墻上。仿佛按下了靜音鍵，教室里原本如同蜂巢般的嗡嗡聲瞬間消失。所有聲音——竊竊私語、翻書聲、甚至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都戛然而止。幾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齊刷刷地從各個角度聚焦到門口，聚焦到潘主任身后那個頭發(fā)灰白、戴著黑框眼鏡的陌生男人身上。那目光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探究、疑惑，還有幾分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潘禹會對此習(xí)以為常，甚至很享受這種被矚目的控制感。他邁著方步踏上講臺，居高臨下地掃視全場，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帶著官腔和不容置疑味道的嗓音開口：“都安靜！眼睛看過來！說個事情，耽誤大家?guī)追昼??！?/p>

他側(cè)身，伸出短粗的手指指向門口的陳秋銘：“這位，是學(xué)校新分配到我們法律系的陳秋銘老師。經(jīng)系里研究決定，從今天起，由陳老師接替溫宜老師，擔(dān)任你們四班的新班主任?！?/p>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期待著什么。臺下響起了一陣遲疑的、稀稀拉拉的掌聲，更多是出于禮節(jié)和慣性，而非發(fā)自內(nèi)心。然而，幾乎在掌聲響起的同時，一種無聲的、巨大的驚喜如同漣漪般在教室后排和中間區(qū)域迅速擴散開來。許多學(xué)生的眼睛瞬間亮了，他們難以置信地互相交換著眼神，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甚至有人輕輕用氣聲說：“真的假的？”“換了?。√昧耍　睖匾烁邏汗苤茙淼年庼玻坪醣贿@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撕開了一道口子，透進了久違的光亮。

但這光亮并非照拂每一個人。坐在教室中間位置的一個留著蘑菇頭、戴著黑色圓形眼鏡框的女生——穆雙雙，臉色幾乎是瞬間就沉了下來。她下意識地咬住了下唇，手指用力地絞著鋼筆，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和強烈的不滿。

而坐在第一排，一個戴著粉色蝴蝶結(jié)發(fā)卡、臉蛋圓圓的女生，則睜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毫不避諱地盯著陳秋銘看?？粗粗坪醣恍吕蠋熌瞧嫣氐陌l(fā)色和略顯緊張卻努力保持鎮(zhèn)定的神態(tài)逗樂了，竟然“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隨即又意識到失態(tài)，趕緊捂住嘴，但彎彎的眼角里盛滿了傻乎乎又毫無惡意的笑意，臉蛋也變得通紅。

潘禹會對臺下這種復(fù)雜而微妙的反應(yīng)顯然很不滿意，在他看來，這是紀律渙散的表現(xiàn)。他板起臉，習(xí)慣性地想要訓(xùn)話立威，聲音提高了八度：“安靜！像什么樣子！噼里啪啦的掌聲都沒有一點熱情！陳老師是學(xué)校引進的優(yōu)秀人才，你們以后要絕對服從陳老師的管理，嚴格遵守校紀校規(guī)，要是誰敢……”

“潘主任?！币粋€平靜而沉穩(wěn)的聲音適時地響起，打斷了他即將開始的長篇訓(xùn)誡。陳秋銘上前一步，走到了講臺邊，目光平和地看著潘禹會，“謝謝您送我過來。剩下的，讓我自己來和同學(xué)們溝通吧?！?/p>

他的話禮貌卻堅定，無形中劃清了一條界線。潘禹會的話被堵在半路，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悅，但礙于情面，也不好發(fā)作，只得生硬地點點頭：“……也好。陳老師你盡快熟悉情況。有什么問題，隨時到302辦公室找我?！彼植桓市牡赜猛赖哪抗鈷咭暳艘蝗淌?，像是在進行最后的威懾，這才背著手，邁著略顯僵硬的步子離開了教室。

教室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現(xiàn)在，這片小小的空間里，只剩下陳秋銘和五十名法律四班的學(xué)生。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比之前更加直接，更加專注，也更加復(fù)雜。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聲，也能感覺到講臺木板那微涼的觸感。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學(xué)的講臺，原來比紀委談話室的沙發(fā)更讓人感到局促。

他沉默了幾秒鐘，這短暫的沉默卻仿佛被無限拉長，充滿了某種儀式感。他抬起頭，目光緩緩地、認真地掃過臺下每一張年輕的面孔，努力將他們的神情——好奇、驚喜、審視、漠然、抵觸——一一刻入腦海。他看到了第一排那個對他傻笑的可愛女生，看到了中間那個臉色陰沉的蘑菇頭女生，看到了后排那個校服穿得歪歪扭扭、戴著耳機的男生懶散的目光，也看到了中間區(qū)域一個坐得筆直、目光清澈而從容的女生……

他緩緩開口，聲音透過最初的細微緊張，傳遞出的卻是令人安心的清晰與沉穩(wěn)：“同學(xué)們好，我叫陳秋銘，耳東陳，一葉知秋的秋，銘刻在心銘，大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隨時找我?！彼D(zhuǎn)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字跡有力而清晰。

“從今天起，由我來擔(dān)任法律四班的班主任，同時，也會負責(zé)大家《法治思想》這門課的教學(xué)?！彼畔路酃P，拍了拍手上的灰，嘗試讓語氣更輕松一些，“我知道，突然更換班主任，大家可能會感到意外，也需要時間適應(yīng)。對我而言，站在這里，同樣是一個新的開始?！?/p>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我希望，我們接下來的相處，不僅僅是管理與被管理的關(guān)系。我更期待這是一段互相了解、共同成長的旅程。我希望能成為你們值得信任、可以坦誠交流的對象。我希望我們可以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p>

這番話，平和而真誠，與潘禹會方才的強硬姿態(tài)形成了鮮明對比，讓臺下的學(xué)生們露出了些許意外的神色，教室里的氣氛似乎悄然松動了一絲。

“現(xiàn)在，”陳秋銘拿起那份沉甸甸的花名冊，翻開來，“在我真正認識你們每一個人之前，請允許我先按照這個名單點一次名。讓我能把名字和大家對上號。念到名字的同學(xué)，請答‘到’?！?/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穿透力。他開始按照名單順序念名字。

“李一澤。”

后排那個高個子、校服拉鏈沒拉、領(lǐng)帶歪斜、戴著一對藍色耳機的男生懶洋洋地舉了下手，甚至連目光都沒投過來，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到?！甭曇衾飵е还陕唤?jīng)心的疏離。

陳秋銘記下了這個形象鮮明的男孩。

“金葉子。”

“到?！币粋€清脆而平靜的聲音響起。陳秋銘抬頭，看到了那個在辦公室有過一面之緣的女生。她坐在中間靠前的位置，背脊挺得筆直，目光坦然地看著他，那雙大眼睛里的憂郁似乎被一種新的好奇和審視取代了。

“典晨陽?！?/p>

“到！”一個坐在中間、身材高大、穿著整潔的男生聲音洪亮地應(yīng)答，坐姿端正得像一尊雕塑。

“鄭燚?！?/p>

“到?！币粋€扎著利落馬尾、戴著黑金絲圓框眼鏡的女生應(yīng)道，她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眼神明亮而從容，給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干練感。

“穆雙雙。”

“……到?！甭曇舫翋灒瑤缀跏菑暮韲道飻D出來的，帶著明顯的不情愿。蘑菇頭女生低著頭，用筆在本子上胡亂劃著，不愿與他對視。

“祁淇?！?/p>

“到?。?！”第一排那個戴蝴蝶結(jié)的女生幾乎是蹦起來回答的，聲音響亮又充滿活力，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引來周圍一陣低低的、善意的哄笑。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坐下，繼續(xù)用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望著陳秋銘。陳秋銘也忍不住對她微微笑了一下。

“林曉安?！?/p>

“到！銘哥！”一個微胖、皮膚略黑的男生笑嘻嘻地大聲應(yīng)道，還附帶了一個獨特的稱呼，引得不少同學(xué)側(cè)目。陳秋銘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這大概是學(xué)生表達親近的一種方式，他點了點頭，沒有糾正。

“段雪平。”

“到?！币粋€身材結(jié)實、看起來有些沉默內(nèi)斂的男生應(yīng)道。

“方圓圓?！蹦畹竭@個名字時，陳秋銘的語速不自覺地放慢了一些。

角落里，一個長相清秀卻眼神躲閃、顯得十分怯懦的女生像是受驚的小鹿，猛地顫了一下，然后才用細若蚊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到……”聲音里充滿了不安。

“王剛?！?/p>

陳秋銘看過去，不遠處一個短頭發(fā)男生打扮的女生晃動著她那微胖的身體站了起來，他又看了一眼花名冊，確定王剛的確是個女生。

“女生名字，怎么會叫個剛啊、強啊的，好奇怪。”陳秋銘心里嘟囔了一句。

一個個名字念下去，陳秋銘努力地將每一個名字與每一張面孔，以及他們應(yīng)答時的神態(tài)、語氣對應(yīng)起來。他仿佛能感覺到，這個班級平靜的表面下，涌動著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和未曾言說的故事。這份花名冊，不再是冰冷的紙張，而是一張初步繪制的、充滿生命密碼的地圖。

點完最后一個名字，他合上花名冊，發(fā)出輕輕的“啪”一聲。

“好了，名字和人對上了，雖然可能還需要點時間才能記得更牢。”他試圖讓氣氛更輕松一些，“今天只是和大家第一次見面，就不多占用大家的時間了。以后相處的時間還很長，無論學(xué)習(xí)上還是生活上遇到問題，都可以來辦公室找我?！?/p>

他看了看黑板上的鐘：“剩下的時間大家自由安排吧?！彼D了頓，像是許下一個鄭重的承諾，又像是宣告一個全新的開始，“關(guān)于班級管理，我的一些初步想法，我們下次班會再詳細聊。我希望，從今天起，我們能共同努力，讓四班成為一個讓每個人都能感到被尊重、被公平對待，并且能自由追逐成長的集體。”

說完，他對著臺下微微頷首，然后轉(zhuǎn)身，平靜地走下講臺，拉開了教室門。他沒有回頭，但他的背影，那灰白的發(fā)色和沉穩(wěn)的步伐，卻牢牢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教室門在他身后輕輕關(guān)上。

343教室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長時間的安靜。沒有立刻爆發(fā)出往常下課前的喧鬧，學(xué)生們似乎都還沉浸在某種情緒里，回味著這位新班主任截然不同的開場。陽光依舊明媚，灰塵在光柱中緩緩飛舞。

祁淇終于忍不住，回頭小聲對金葉子說：“哇，陳老師好像……挺不一樣的！”

金葉子看了一眼祁淇，又望著空蕩蕩的門口，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書頁，眼神若有所思。

李一澤撇了撇嘴，重新將耳機塞進耳朵，但目光卻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門口。

穆雙雙煩躁地合上了書本，發(fā)出不小的聲響，臉色依舊陰沉。

陳秋銘走在回辦公室的走廊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教室里匯聚而來的、復(fù)雜而熱烈的目光，也能感覺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加速跳動的心臟，正逐漸歸于平穩(wěn)和堅定。

他知道，征途，才剛剛開始。法律四班的故事，他和這群年輕靈魂的故事，扉頁已然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