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龍城的天邊鋪滿了絢麗的晚霞,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為這座繁忙的城市增添了一抹溫柔的底色。陳秋銘處理完辦公室的一些初步事務,正準備熟悉一下教材,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他拿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張得民”。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接通了電話。
“喂,得民。”
“秋銘!到龍城了吧?怎么樣,新環(huán)境還適應嗎?”電話那頭傳來張得民爽朗又帶著點隨意腔調(diào)的聲音,背景音里似乎還有隱約的音樂聲。
“剛報到,還行,正在熟悉。”陳秋銘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漸漸亮起的路燈。
“還行?兄弟我還不懂你嗎?‘還行’就是挑戰(zhàn)不小。”張得民嗤笑一聲,“別琢磨了,晚上出來,老地方,泥屯山莊。譯陽、廣達他們都在,給你接風,順便聽聽你這‘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偉大理想。”
陳秋銘猶豫了一下,看著桌上那厚厚一摞待看的材料,特別是那份關于方圓圓的處分決定,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好。我大概一小時到。”
“得嘞!就等你!開車慢點。”張得民利落地掛了電話。
泥屯山莊位于龍城北郊的泥屯村,是張得民名下的一處私人莊園,不對外開放,只用作他和幾個好友聚會休閑的場所。這里環(huán)境清幽,背靠小山,面朝一片人工湖,幾棟仿古建筑錯落有致,與其說是山莊,不如說是個精致的私人俱樂部。
陳秋銘停好車,在服務人員的引導下走進他們常聚的包間,門一推開,喧鬧的熱氣夾雜著飯菜的香味撲面而來。墻上掛著裝裱好的四個字“快樂小屋”,這是兩年前陳秋銘請新州的書法家胡先生題寫的。
“哎呦!我們的陳老師駕到了!”第一個嚷嚷起來的是劉譯陽。他穿著寬大的嘻哈風格T恤,方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上來就給了陳秋銘肩膀一拳。
圓桌邊,其他幾人也笑著看過來。穿著灰色高端休閑服、戴著長方形眼鏡的張得民穩(wěn)坐在主位,笑著招手。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五的汪錚站起身,笑著用他那夾雜英文的調(diào)調(diào)說:“Hey! Bruce Chen! Long time no see!”(嘿!布魯斯·陳!好久不見!)。裴廣達則比較內(nèi)斂,推了推眼鏡,微笑著點頭致意。年紀最輕的李天帛趕緊站起來,恭敬地喊了一聲:“老哥!”
這就是他的核心朋友圈,后來被張得民戲稱為“泥屯六友”。他們的友誼跨越了大學時代,一直延續(xù)至今,是陳秋銘在龍城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羈絆。
“滾犢子。”陳秋銘笑罵著拍開劉譯陽的手,找了個空位坐下,“點菜了嗎?餓死了。”
“點了點了,都是你愛吃的。”張得民給他倒上茶,“趕緊的,老實交代,怎么就想不開,跑龍城大學當老師去了?我們聽到消息的時候,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就是!”劉譯陽搶過話頭,模仿著大學時某位老師的腔調(diào),“我記得某位仁兄,當年可是在全校大會上,指著學生會那幫人的鼻子,說他們是‘特權官僚的預備役’,把系主任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就你這樣的‘問題學生’,也能當老師?別誤人子弟啊!”
眾人一陣哄笑。大學時代的陳秋銘,才華橫溢卻又桀驁不馴,厭惡一切形式主義和僵化管理,是老師眼中標準的“刺頭”,沒少讓系里頭疼。他能順利畢業(yè),都算是老師們手下留情。
陳秋銘接過李天帛遞來的濕巾,擦了擦手,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此一時彼一時。正因為經(jīng)歷過,才知道什么樣的管理是無效甚至有害的,才知道學生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得了吧,”汪錚插話,他英語極好,說話總喜歡帶點洋味兒,“Bruce,你在新州干得好好的,偵查員,多酷啊!說出去多有face(面子)。怎么就想起來考教師了?那點兒salary(薪水)夠你干啥的?”
服務生開始上菜,精致的菜肴擺滿了旋轉(zhuǎn)玻璃桌。張得民揮揮手讓大家動筷,目光卻一直沒離開陳秋銘,等著他的答案。
陳秋銘夾了一筷子菜,沉默了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包間里的喧鬧稍微安靜了一些,大家都看著他。
“沒什么特別的理由,”他放下筷子,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就是累了,煩了。”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幾位好友:“在過去的崗位,看到的太多是表面文章和資源分配的不公,經(jīng)歷的更多是人性傾軋和虛與委蛇。每天戴著面具,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違背內(nèi)心準則的‘平衡’和‘交易’。我厭煩了那種生活。”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清澈:“我就想找個地方,做點自己認為對的事,說點自己認為對的話。教育,至少在我看來,還是一片能相對純粹地踐行理念、傳遞價值的土壤。雖然我知道大學里也未必干凈,但總歸……更直接一點。我喜歡和年輕人待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里有光,有未來,沒那么……虛偽。”
一番話說完,包間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們都是了解陳秋銘的人,知道他看似沉穩(wěn)內(nèi)斂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一顆理想主義甚至有些偏執(zhí)的心。他能說出這番話,一點也不意外。
張得民最先打破沉默,他端起酒杯:“行!不管你干什么,哥們兒都支持你!來,走一個,歡迎秋銘來到龍城,預祝陳老師桃李滿天下!”
酒杯碰撞在一起,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幾杯酒下肚,張得民摟著陳秋銘的肩膀,壓低了聲音:“秋銘,龍城大學那可是我們家的產(chǎn)業(yè),回頭我跟我姐說一聲,讓她跟董校長打個招呼,在學校里多關照關照你。保證沒人敢給你使絆子,評優(yōu)評先、職稱晉升,那都不是事兒!”
陳秋銘聞言,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輕輕掙脫開張得民的手臂,表情變得嚴肅:“用不著,我可不想靠你們張家的關系。”
的確,張得民這位長治集團的太子爺,得到他的幫助,自己會暢通無阻的,但倔強又自信的陳秋銘,又怎么會接受這種不勞而獲的東西呢,畢竟他是最討厭靠裙帶關系上位這種事情了。
張得民盯著他看了好幾秒,終于無奈地嘆了口氣,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啊!還是這副臭脾氣!倔得像頭驢!行行行,依你依你!不說,絕對不說!就讓你陳秋銘老師憑一己之力,去橫掃龍城大學法律系,行了吧?”
“謝了。”陳秋銘這才露出笑容,再次舉起酒杯。
話題又轉(zhuǎn)向了其他方面,大家聊著各自的近況,插科打諢,笑聲不斷。裴廣達話不多,大多時候安靜地聽著,偶爾才說一兩句。
酒過三巡,陳秋銘似乎想起了什么,轉(zhuǎn)向裴廣達:“裴律師,正好你在,咨詢你個專業(yè)問題。”
“嗯,你說。”裴廣達放下筷子,認真起來。作為律師,他經(jīng)常被朋友們咨詢各種法律問題。
“造謠和誹謗,在法律上具體怎么界定?構成要件是什么?尤其是……如果是在校園環(huán)境下,管理者基于不實的信息對學生做出了處分,這種情況,被處分的學生可以如何維權?”陳秋銘問得很仔細,他想起了方圓圓那份語焉不詳?shù)奶幏譀Q定,以及溫宜提到她時那略帶諷刺的語氣和潘禹會“重點盯防”的指示。
裴廣達推了推眼鏡,思考了片刻,用他那種冷靜、條理清晰的語言回答:“造謠,更偏向于一種行為,指捏造虛假事實并散布。而誹謗,是更正式的法律概念,屬于侵害名譽權的行為。它的構成要件主要包括:第一,實施了捏造、散布某種虛假事實的行為;第二,該行為針對特定人進行;第三,必須造成了受害人社會評價降低的損害后果。校園內(nèi),如果處分是基于未經(jīng)核實的確鑿虛假事實做出的,并且給學生的名譽造成了實際損害,理論上是可以提起申訴甚至法律訴訟的。關鍵在于證據(jù),要能證明信息的虛假性,以及管理方存在過錯。”
他頓了頓,補充道:“學生維權,一般先走校內(nèi)申訴程序,要求撤銷處分。如果校內(nèi)解決不了,可以尋求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介入,或者走法律途徑。怎么,你剛接手就碰到這種案子了?”
“還不確定,只是看到一份處分備份,覺得有點疑問,先了解一下。”陳秋銘沒有多說,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較。裴廣達的話印證了他的猜測,他們根本不懂什么是造謠、什么是誹謗,也許只是罔顧事實真相胡亂給人家扣個帽子,法律系的老師不**,真是可悲。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裴廣達簡單說道。
“謝了。”陳秋銘點點頭。
聚會持續(xù)到深夜才散。離開泥屯山莊時,夜風已經(jīng)帶上了涼意。陳秋銘婉拒了張得民派車送他的好意,自己叫了代駕。
坐在車后座,他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城市燈火,腦海中交替浮現(xiàn)出白天的種種畫面:江蕓的溫和、潘禹會的刻板、溫宜的抵觸、金葉子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教室里學生們各異的神情、還有那份沉重的處分決定……以及剛才朋友們關切的臉龐和張得民那句“我家的學校”所帶來的壓力。
他知道,前路絕不會平坦。但正如他對朋友們所說的那樣,他厭倦了虛偽,只想遵循內(nèi)心做事。這份教職,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場關于理念的實踐。
而他面對的,首先就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卻可能牽扯出無數(shù)隱秘的起點——那個名叫方圓圓的,眼神怯懦的女生。
車子匯入夜晚的車流,向著市區(qū)駛?cè)ァj惽镢戦]上眼,輕輕揉了揉眉心。龍城大學的生活,以一種遠超他預期的復雜姿態(tài),正式拉開了序幕。他的“泥屯六友”是他堅實的后盾,但前方的路,需要他獨自去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