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伴,聽見陶真人的話了么,命人去將鄢懋卿召來。”
嘉靖帝先不問陶仲文應(yīng)該問哪幾個問題,而是回過頭去對不遠(yuǎn)處正拿著一把拂塵為法器撣灰的黃錦說道。
“奴婢遵旨。”
黃錦停下手里的活,躬身向外退去。
他心里明白,嘉靖帝自前兩年南巡行宮起火之后,性情已經(jīng)變的越來越多疑,就連對待他這個自幼就在王府伴讀的奴婢都有所保留。
嘉靖帝此刻先命他前去下旨,就是不想讓他聽見陶仲文接下來即將提及的問題。
防止他將問題的內(nèi)容透露出去,令鄢懋卿有所準(zhǔn)備。
這自然不只是對他有所保留,同時也是對翊國公郭勛的嚴(yán)重不信任。
畢竟前些日子才出了段朝用那檔子事,那事還尚未了解,如今郭勛立刻又獻(xiàn)上一部鄢懋卿著作的奇書,如何能夠輕易取信于嘉靖帝?
至于鄢懋卿嘛……
黃錦倒是真有點看不懂了。
人生在世縱有貪欲,無非名利權(quán)色四字,追求進(jìn)步固然是人之常情。
但這個鄢懋卿未免也太想進(jìn)步了!
此前在殿試中寫了那么一封答卷不算,如今又立刻攀附上了翊國公,還搞出了這么一部奇書,這難免給人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
大多數(shù)時候,用力過猛只會令人厭惡。
以黃錦對嘉靖帝的了解,只怕也是很難會喜歡這樣的人物吧?
除此之外。
黃錦還在心中暗自為鄢懋卿捏了把汗,是那種不夾雜任何個人情緒的捏了把汗。
不僅是因為陶仲文摻和了此事。
也是因為黃錦內(nèi)心忌憚的人中,嘉靖帝排在第一,陶仲文則排在第二。
旁人或許不了解陶仲文,黃錦卻不可能沒有一點猜疑。
雖然這個老道士平日里在嘉靖帝面前一副仙風(fēng)道骨、與世無爭的清冷姿態(tài),但黃錦卻懷疑這只是他的表象,內(nèi)里實則陰險毒辣的很。
別的暫且不提。
光是自他進(jìn)宮之后,皇上寵信的方士一個接一個在“不經(jīng)意間”暴雷獲罪,而這個老道士又非但總是能夠置身事外,還時常以老好人的姿態(tài)出言搭救,迅速在其余一眾方士之中有口皆碑的表現(xiàn),就已經(jīng)足夠黃錦提高警惕了。
在黃錦看來,這樣的人若非大忠,那便必是大奸!
而黃錦則更加傾向于大奸。
因為此前段朝用慫恿皇上隱居深宮靜心玄修,將國家大事交由年僅五歲的太子和輔政大臣監(jiān)理的時候。
皇上也曾詢問過陶仲文的看法,而陶仲文明明只需幾句話便可在不損害自身的情況下影響帝心,但卻并未明確表示反對。
僅憑這一點,便足以讓黃錦暗自記恨上陶仲文,認(rèn)定陶仲文是大奸大邪之人。
畢竟退位讓賢容易,想再坐回龍椅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天底下有哪個忠君之臣能坐視不理?
可惜嘉靖帝如今正當(dāng)局者迷,而黃錦又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因此才不敢在嘉靖帝面前多嘴,避免勸諫不成惹禍上身……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誰還不是個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了?
……
“終于要見到活著的嘉靖帝了……”
宮里的謁者前來召見的時候,鄢懋卿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
面見嘉靖帝雖然并非他心中的執(zhí)念,但是致仕回鄉(xiāng)之前能見上一回也算不虛此行。
要怪就怪嘉靖帝此前實在搞得有些神秘。
傳臚儀的時候躲在紗帳后面不算,在后來謝恩儀上也只恩準(zhǔn)狀元沈坤進(jìn)殿上表。
搞的鄢懋卿這個第三甲第二百五名明明兩次都已經(jīng)與其無限接近,也還是沒有得到一睹其真容的機會。
不過這一回應(yīng)該是不會再有意外了。
畢竟這一回可是單獨召見,而且去的還不是宮里,而是嘉靖帝玄修的個人私密場所西苑,嘉靖帝怎么可能還不露面?
帶著這樣的心情,鄢懋卿坐上了嘉靖帝派來接引的官轎。
如此一路搖搖晃晃,大約搖了半個時辰之后。
“鄢吉士,咱們到了。”
外面?zhèn)鱽碇]者的聲音,鄢懋卿掀開簾子走下官轎,環(huán)視著不遠(yuǎn)處那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心中感慨萬千。
這地方后世已經(jīng)改名叫“zhong南hai”了。
不過不管叫什么名字,也不管是在這個時代,還是在后世,這里都整個天朝當(dāng)之無愧的政治中心,鄢懋卿也都是平生頭一回有幸踏入。
這種感覺很奇妙,原本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一定能夠泰然處之。
但此時此刻,他卻無法自持的心跳加速,還略微有點胸悶,仿佛正有一件無形的重物忽然強壓在了肩上……
“嘁,我才不做什么舉重冠軍,那是嚴(yán)世蕃的專屬人設(shè)。”
鄢懋卿連忙掐了掐自己掌心,胸悶的感覺終于略微有所緩解。
“鄢吉士,請隨咱家來。”
不遠(yuǎn)處宮殿的臺階上適時傳來一個娘娘腔。
鄢懋卿認(rèn)得此人,此前在傳臚儀和謝恩儀上雖未見到嘉靖帝,但卻多次見到過這個嘉靖帝最親近的御用太監(jiān):
“見過黃公公。”
“不必多禮,皇上和陶真人正在殿內(nèi)等著你,速速隨咱家來吧。”
黃錦雖然不知陶仲文給嘉靖帝支的問題是什么,但還是出于個人私心,不動聲色的提前向鄢懋卿透露了這個關(guān)鍵消息。
“陶仲文……”
鄢懋卿自然不知黃錦是故意透露這個細(xì)節(jié),只是聽到這個名字之后,心中也還是不由的敲起了小鼓。
陶仲文也在的話,這次面圣保不齊會出一些預(yù)料之外的岔子。
不過有句話叫做“無欲則剛”。
鄢懋卿這回來又不是為了獲得嘉靖帝的青睞,細(xì)想也沒什么好顧慮的,不需太過在意此人。
甚至倘若陶仲文敢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對其反唇相譏,如此事后陶仲文八成會尋找機會在嘉靖帝面前替他“美言”,自此成為助他達(dá)成終極目標(biāo)的一大助力也說不定。
心中想著這些,鄢懋卿抬腳跟在了黃錦身后。
進(jìn)殿之前,他還不忘抬頭看了一眼宮門上懸掛的匾額
——勤政殿!
這三個字好他媽刺眼!
真不明白嘉靖帝怎么能在這地方安心玄修,難道就不怕道心不穩(wěn),以致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