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勤政殿,一股濃烈的香火氣息便迎面撲來。
“咳咳!咳咳咳!”
這回鄢懋卿是并非故意咳嗽讓嘉靖帝覺得自己“帶衰”,實在是這煙火氣息太嗆了嗓子,甚至還有點辣眼。
“!”
這倒把前面引路的黃錦嚇了一跳,心說這小子此前在傳臚儀上打噴嚏已經引得皇爺蹙眉,如今剛進殿便又咳嗽,只怕在皇上心中已經注定沒個好印象了。
何況這回還有陶仲文提前給皇爺支了招,鄢懋卿只怕是兇多吉少……
鄢懋卿此刻又已緊張起來,哪里顧得上這些細節。
他正在透過繚繞的煙霧,低著頭用余光偷偷觀察殿內的環境。
只見空蕩蕩的大殿內,除了兩排向內延伸的盤龍柱,最醒目的便是位于大殿中央的一個小型瑤壇。
這個瑤壇應該呈正圓形,目測直徑大約在三米左右,上下共分了三層,看起來很像是后世的三層蛋糕。
瑤臺的四周,還懸掛著直抵穹頂的紗帳。
不過與傳臚儀上不同,此刻這些紗帳都攏了起來,現出了盤坐于瑤壇中央的人影。
那是一個皮膚蒼白、臉型清瘦、胡須稀疏但濃眉大眼的中年男子,身子完全裹在一套黃色的袍子之中。
鄢懋卿隱約能夠看出,這黃袍并非龍袞服,胸口也沒有一條巨大的團龍,所以這應該是道袍,直領,大襟,右衽……
錯不了,這是道教中天師圣主才能穿著的黃色道袍。
想來此人就是嘉靖帝朱厚熜了……
據鄢懋卿所知,朱厚熜現在才三十出頭,這個形象和地位都與其符合。
而在瑤壇的左側,則立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看起來與夏言、嚴嵩等人年紀相當。
此人躬身揣著雙手,同樣身著一身道袍,不過卻是僅次于黃色的紫色,象征尊貴與智慧,寓意紫氣東來。
他應該就是陶仲文吧?
“鄢吉士,還不跪拜萬壽帝君?”
耳邊傳來黃錦的略顯急躁的提醒。
鄢懋卿回過神來,當即伏身施禮:
“微臣鄢懋卿,蒙賜覲天顏,恭叩君父!”
“起來吧。”
大殿中隨即響起嗓音渾厚的聲音,雖只是隨口一句,但卻無端給人一種威不可測的厚重感。
“謝君父。”
鄢懋卿再次叩首,緩緩起身。
又是君父?
朱厚熜眉頭再次蹙起,黃錦知道他在西苑玄修的時候需稱呼“萬壽帝君”,或是“飛玄真君”、“忠孝帝君”都行,也已經刻意引導過了此人,他竟敢充耳不聞?
不過朱厚熜并未在此時發作,接著又用那多年前悉心練過的渾厚嗓音說道:
“翊國公將你的那部奇書獻進宮來,陶真人已經看過,有幾個問題需當面問你,你仔細回話。”
“微臣遵旨。”
一聽這話,鄢懋卿已隱約猜出陶仲文在這件事中發揮了什么作用,不過陶仲文來問和嘉靖帝來問效果是一樣的,反倒是陶仲文來問說話可以更大膽一些,無所吊謂。
下一刻,殿內已經響起了陶仲文清冷的嗓音:
“鄢吉士,敢問你師從哪位師祖?”
“在下讀的是圣賢書,自是師從孔圣人。”
鄢懋卿挺直了腰桿作天揖,正色說道。
此話一出,朱厚熜立刻就有點蚌埠住了,當即用蹙得更緊的眉頭加以掩蓋。
還敢自稱師從孔圣人!
如今那封殿試答卷已經泄露出去,只怕天下除了你一人,那些個愚昧無知、不通天理的儒士都寧死不認與你同師同祖了吧?
不過……第一個答案已經揭曉,鄢懋卿無師無祖,不得傳承,難有靈根。
與此同時。
陶仲文悄然觀察過朱厚熜對第一個問題的反應,見他眉頭蹙得更緊,接下來的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
“再問鄢吉士,鄢吉士是否親歷書中那方仙界,是否見過書中的異火與天材地寶?”
這個問題便是他為鄢懋卿設下的致命陷阱!
如果鄢懋卿敢說去過那方仙界,見過書中的那些異火與天材地寶。
那么陶仲文依舊不會在朱厚熜面前斷言真假,相反還會將老好人的人設維持下去,以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繼續詢問他是否還記得路徑,是否能夠前去尋仙求寶。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朱厚熜八成會帶著疑心命鄢懋卿去辦。
如此一來,鄢懋卿的處境便將與秦時之徐福、漢時之欒大如出一轍。
徐福與欒大都是什么下場呢?
一個一去不返,一個敗露腰斬。
無論是一去不返,還是敗露腰斬,對于陶仲文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沒有鄢懋卿對他才重要。
對此陶仲文信心十足,他已見過了無數方士。
任何一個想得寵御前的方士,話趕話說到這里,都只會硬著頭皮踏入他設下的這個致命陷阱。
然后在為了圓謊而不得不一個接一個的謊言中痛苦掙扎中沉淪,直至謊言再也圓不下去,迎來最終的毀滅……
正如此想著的時候。
“陶真人莫不是在與在下說笑?”
卻見鄢懋卿腰桿越發挺直,以一種理直氣壯的姿態大聲反問:
“在下的那部書不過是話本,話本自然是杜撰而成,在下如何能夠親歷杜撰的世界,如何能夠見到杜撰出來的異火與天材地寶?”
“旁人無法分辨也就算了,陶真人若連話本杜撰的仙界都無法分辨……”
“陶真人已經問了在下,在下也不禁要問陶真人一句:”
“陶真人,你是否真親眼見過仙人,是否真親眼見過長生不老藥,又是否真有助皇上成仙的本事?”
此話一出。
“啪嗒!”
將鄢懋卿引進來之后,早已默默拿起拂塵去一邊繼續為法器撣灰的黃錦身子一僵,拂塵隨之脫手。
前有邵元節,后是陶仲文,他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敢當著皇上的面如此揶揄欽點的大明國師。
而且言辭還如此犀利,一開口就是直指對方命門,全然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
這一刻,他甚至懷疑翊國公郭勛的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
旁人向皇上獻書引薦,找來的都是能討皇上歡心的巧言善媚之人,郭勛這回怎么找來了這么個東西,就沒有提前通一番氣么?
“你!你!我……”
陶仲文一時自相矛盾,瞬間破功,雖極力維持著風輕云淡的姿態,但嘴卻已經變得不那么利索。
“放肆!”
朱厚熜沉悶的聲音也在這一刻適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