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剛離開豆汁攤不久,攤販子便立刻收斂起笑容,來到攤位上的一名食客旁邊小聲說道:
“頭兒,這條魚狡猾的緊,不吃鉤啊。”
“呸!這豆汁真他娘的難吃!”
那食客故意大聲罵了一句,隨即才目不斜視的小聲說道,
“我聽見了,急什么,這種人身上多的是漏洞,有他露出馬腳的時候。”
說完便將三枚銅錢拍在桌上,又故意嚷嚷了一句“下回不來了”,起身向鄢懋卿離去的方向快步跟去。
此人喚作沈煉,現任錦衣衛百戶。
他是嘉靖十七年的進士,先授官溧陽知縣。
因在任期間為人剛正,嫉惡如仇,又廉潔勤政,嚴明法紀,死在他杖下的惡霸惡痞不計其數,民間甚至傳有“沈茌平,如鏡明,如水清,不賞民勸,不怒令行”的說法。
錦衣衛指揮使陸炳聽聞了這些事跡,欣賞他亢直不阿的性子,于是將他調入京城做了錦衣衛。
剛來的時候他還只是個錦衣衛經歷,正七品文職,與此前的知縣同級。
在陸炳的拔擢下,才來幾個月就有了升遷,剛剛晉升為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
順便一提。
沈煉早年曾跟隨王陽明游學,崇尚陽明心學,王陽明也對他青睞有加,將他視作得意門生。
再順便一提。
因為他在嚴嵩父子后來當權時逆勢而行,屢次上疏彈劾,請求誅殺嚴黨,最終落了一個含冤而死的下場,就連他的幾個兒子也受到牽連慘遭杖斃……
而沈煉晉升錦衣衛百戶后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秘密監視鄢懋卿。
適逢不久之前那封很有味道的殿試答卷曝光,鄢懋卿自然而然就被沈煉劃入了奸邪小人的行列。
因此盡管這回他接到的任務只是秘密監視,心中也依舊憋著一股勁,誓要找出一些切實罪狀,為皇上揭露鄢懋卿的真面目,斷絕這等奸邪小人日后禍亂朝綱的機會,哪怕釣漁執法也在所不惜。
“此人明明健步如飛,昨日卻四處宣揚被皇上打了板子,還特意去翰林院告了假,足可見其內心奸險。”
帶著先入為主的想法,沈煉悄然跟在鄢懋卿身后。
與此前嚴嵩的家仆嚴年不同,錦衣衛的跟蹤手段自是更加高明,怎會被鄢懋卿輕易察覺?
不久之后。
鄢懋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示意暗中輪替監視的人手看緊之后,沈煉也進入了一處距此只有十幾丈遠的宅院。
這處宅院最妙的地方就是其中建有一個二層閣樓,閣樓的窗戶正對著鄢懋卿的小院。
坐在閣樓上不但可以透過窗眼隱蔽的觀察鄢懋卿,倘若有人在院內正常說話,閣樓內也能聽到個大概。
如此等沈煉登上閣樓來到窗邊,透過窗眼向外望去。
卻才發現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鄢懋卿的小院居然被一群人給圍了!
“開門!鄢懋卿,我知道你在里面!”
領頭的人重重拍打著院門,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
……
“來了來了,催什么催?”
鄢懋卿回屋之后屁股都沒坐熱,便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只得重新起身出來查看。
“催你還禮還宅還錢!”
外面的人大聲叫囂。
一聽這話,鄢懋卿心中略微一聯系就認出了來者的身份。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跟隨郭勛一同前來送禮的那個親信家仆。
看樣子昨天西苑的事已經傳入了郭勛耳中,郭勛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想來也是連氣帶嚇一宿沒睡,所以才一早就派人來收回此前贈送的那些東西。
于是鄢懋卿大大方方的移開門閂:
“送出來禮還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少廢話!”
親信家仆一腳將門踹開,一邊毫不客氣的將鄢懋卿推到一邊,一邊揮手招呼隨行的仆從,
“進去搬,把值錢的東西都搬走!”
“房契也還回來,還有我家主人的五百兩銀子,少了一文你今日就甭想好!”
閣樓上的沈煉聽到這話,自是精神一振。
禮物姑且不說,房契也暫且不提,鄢懋卿才中進士不久,竟然就敢收五百兩銀子的賄賂?!
很好,記錄在案!
順便他還不忘將身后的錦衣衛叫了過來,輕聲囑咐了一句:
“你去告訴咱們的兄弟,一會跟緊了外面這伙人,務必搞清楚他們去了哪里,究竟是誰的人!”
與此同時。
“你們今日對我如此無禮,你家主人知道么?”
鄢懋卿也不阻攔,只是站在一旁笑呵呵的問道。
“呵呵,你覺得呢?”
親信家仆冷笑一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與厭惡。
“我覺得你家主人不知道,而且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今日你如何將這些東西拿走,明日就得如何將這些東西送回來。”
鄢懋卿笑道:
“而你嘛……說不定還得因為此事在我面前掌嘴,為今日的無禮賠罪。”
“就憑你,你算什么東西?”
親信家仆撇了撇嘴,一清嗓子在鄢懋卿腳邊啐了一口。
他真不明白鄢懋卿是真傻還是假傻,居然還口口聲聲篤定他家主子不知此事。
若非得了主子的吩咐,他一個家仆怎么敢擅作主張,率人前來收回主子送出去的禮,這不是倒反天罡了么?
“就憑我,憑我昨日在西苑挨了廷杖,今日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與你說話。”
鄢懋卿依舊是笑,
“你要是不明白,不如先回去問問你家主人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許他能告訴你答案。”
“這……”
親信家仆聞言一怔,下意識的打量起鄢懋卿來。
他也是久居京城,宮里的暗語自然有所耳聞,其中似乎就有這么一條:皇上口中的打、著實打和用心打各有不同。
打,是意思意思。
著實打,那就得傷筋動骨。
用心打,這頓板子打完命一準得沒。
而鄢懋卿如今好端端的站著,也就是說……
親信家仆猛然琢磨過味來,悟出了鄢懋卿那句“我覺得你家主人不知道”的深意。
他這是提前給他家主人留了一線,日后才好相見。
而他家主人事后要找臺階化解“誤會”,自然也只能讓他這個辦事的家仆頂鍋,到時候向鄢懋卿掌嘴賠罪只怕都是輕的,說不定為表誠意還得挨板子!
另外一邊。
沈煉:“狗仗人勢,以廷杖之事弄巧索賄,記錄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