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場邊那近乎羞辱的忽視,與自習室外那短暫卻足以讓她心驚肉跳的“對視”,像冰與火的兩極,在葉寧熙心里反復交織,煎熬著她。她時而覺得自己卑微如塵,時而又從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只是自我安慰的“交集”中,汲取到繼續仰望的勇氣。
這種反復無常的情緒,直接體現在她的草稿紙上。
數學作業的空白處,物理公式的間隙里,甚至英語作文的背面,開始頻繁地出現兩個無意識的字跡。有時是清晰工整的“SY”,那是她內心謹慎的縮寫;有時是凌亂潦草的“沈時宴”,那是她思緒翻涌時的失控;更多的時候,是無數個反復描畫、又被重重劃掉、幾乎要透紙背的“S”,像一個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困住了她所有的心事。
她總是在寫下之后迅速驚醒,像是怕被旁人窺破秘密,用其他演算過程慌亂地覆蓋掉,或者干脆把那頁紙撕下來,揉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直到指節發白。但下一次,筆尖又會不受控制地滑向那個名字。
她開始了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對手是她自己日益膨脹的情感。
她痛恨自己的怯懦。在籃球場邊,她可以站成一座雕像,卻不敢在他目光掃過時抬起眼回應。在自習室外,她可以像個偷窺者般銘記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卻不敢叩響那扇門,問一道或許他輕易就能解答的題目。
她渴望一次真正的、面對面的交流。不需要多么深入,哪怕只是一句“你好”,或者關于一道題的討論,只要他能真正地“看見”她一眼,不是掠過,不是無視,而是確確實實地意識到她的存在。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瘋狂滋長。
她開始精心策劃一場“偶遇”。地點不能是眾目睽睽的籃球場,也不能是容易暴露的自習室走廊。最好是在一個安靜的、人少的、但又合乎情理的地方。
她選擇了教師辦公室外的走廊。數學老師是他們的共同任課老師,下課去問問題,再正常不過。她計算著時間,打聽了他班這節課也是數學課,并且知道他有課后去辦公室問問題的習慣。
那一天,她的心跳從早晨就開始失常。數學課上,老師講的內容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全部心神都用來預演即將到來的“偶遇”。她該說什么?是直接說“你好,沈時宴同學”?還是假裝不經意地抬頭,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或者,干脆就直接討論問題?
她的手心一直濕漉漉的,攥著的筆滑得幾乎握不住。
下課鈴響,她像是被推上了戰場的士兵,深吸一口氣,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在上面圈出了好幾道其實她自己已經會了的題目的練習冊,腳步虛浮地走向教師辦公室。
走廊里人來人往。她靠在辦公室門外不遠處的墻邊,假裝在看題,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定著樓梯口的方向。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她的心臟跳得又重又快,幾乎要撞破胸膛。
他會出現嗎?萬一他不來呢?萬一他直接從另一邊樓梯走了呢?
就在她快要被自己的緊張壓垮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他單肩背著書包,手里也拿著一本數學練習冊,正和身邊的一個男生說著什么,臉上帶著輕松隨意的表情。
葉寧熙瞬間屏住了呼吸,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練習冊上的題目,那些數字和符號扭曲成一團,根本無法進入大腦。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以驚人的速度升溫。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心臟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機會只有一次。等他走到身邊,她就自然地抬起頭,打個招呼……
他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他和同伴說話的具體內容,是關于剛才課上的一道難題。
五步,四步,三步……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
葉寧熙的心臟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她猛地抬起頭,嘴唇顫抖著,那個排練了無數次的、簡單的“你好”就堵在喉嚨口——
然而,就在她抬頭的瞬間,他的目光極其自然地、沒有任何停頓地,從她頭頂上方掠了過去,仿佛她只是一團空氣。他繼續和同伴說著話,腳步甚至沒有放慢一絲一毫,直接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所以那個輔助線應該那么添,不然根本證不出來。”他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帶著討論學術問題時的專注。
“有道理!我怎么沒想到!”他的同伴恍然大悟地附和。
兩人說著,一前一后地推開了教師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門“咔噠”一聲輕響,在她面前關上。
整個過程,可能不到兩秒鐘。
葉寧熙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著那個微微抬頭、嘴唇微張的姿勢,像一尊瞬間被石化的雕塑。方才涌向頭部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留下冰窖般的寒冷和一片空白的麻木。
走廊里的喧鬧聲、腳步聲,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而不真切。唯一清晰的是那扇緊閉的門,和她腦海里反復回放的、他毫無波瀾地掠過她的眼神。
沒有停頓,沒有疑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的跡象。
徹底的、完全的忽視。
原來,就連一句“你好”,都是她無法企及的奢侈。她的存在,于他而言,透明到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她所有的精心計算,所有的緊張期待,所有在內心反復排演的對話,都成了一個巨大而無聲的笑話,嘲笑著她的自作多情。
她慢慢地低下頭,看著練習冊上那幾道被她圈出的、試圖用作借口的題目。它們此刻也像是在嘲笑她。看啊,你連鼓起勇氣,都需要偽裝。
手指無力地松開,練習冊“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她沒有去撿,只是失魂落魄地轉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回走。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重的鐐銬。
回到教室,午后的陽光正好灑在她的課桌上,暖洋洋的,卻溫暖不了她半分。同桌好奇地問:“寧熙,問題問完了?這么快?”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干澀:“嗯,老師……沒空。”
她坐回座位,機械地拿出下一節課的課本。攤開在桌上的草稿紙,不經意地映入眼簾。那上面,還有她無意識寫下的、未來得及劃掉的“S”。
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視線迅速模糊。
她猛地伸出手,抓起橡皮,發瘋似的擦著那個字母,用力之大,幾乎要將紙擦破。橡皮屑沾滿了她的指尖,也落在了她的褲子上,灰撲撲的一片,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擦掉了,字跡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粗糙的痕跡。
但那個字母,早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接下來的整整一天,葉寧熙都處于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老師講了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只是呆呆地看著黑板,眼神空洞。同桌跟她說了幾次話,她都反應慢了半拍。
放學鈴響,她隨著人流麻木地走出教學樓。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更顯得形單影只。
她沒有再去籃球場,也沒有再去實驗樓。她直接回了家。
晚上,她坐在書桌前,試圖用作業麻痹自己。但攤開數學卷子,眼前的字母S又仿佛變成了那個縮寫。她煩躁地合上卷子,拿出了日記本。
她已經很久沒有寫日記了。翻開本子,上一篇日記還停留在運動會之前,字里行間還帶著對新班級的新奇和一點點迷茫。
她握著筆,筆尖懸在空白的紙頁上方,久久無法落下。
寫什么呢?寫今天多么可笑?寫自己多么卑微?寫那份注定無望的注視?
最終,她只寫下了一句話,筆跡因為壓抑的情緒而顯得有些扭曲:
“今天,我試圖說出一句‘你好’,但最終,它和我的心事一樣,沉默地爛在了心里。”
合上日記本,她把它塞進了書架最底層,仿佛這樣就能把今天那份難堪和失落也一并封存。
但她知道,不能。那份渴望被“看見”的心情,并沒有因為挫敗而消失,反而因為壓抑而變得更加酸澀,更加無處安放。
它化作更頻繁地出現在草稿紙上的無意識筆跡,化作更深的沉默,化作每一次偶然遇見他時,更快低下頭、更快加快的腳步——仿佛這樣,就能掩蓋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慌亂和失落。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圍繞著一個坐標旋轉。他的世界很大,大到足以忽略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
無效的“你好”,和寫滿又劃掉的草稿紙,成了她青春里,最沉默、也最心酸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