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二年?不,或許是永徽某年,也可能是更晚些時候,總之,是唐高宗李治在位期間的某個深秋。長安的天空被連綿的陰雨罩著,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朱雀門飛翹的檐角上,壓得人喘不過氣。雨水冰冷,淅淅瀝瀝,沖刷著皇城的朱漆宮墻,也沖刷著西市口刑場青石板縫隙里常年淤積的、看不見的暗紅。
沈知棠縮在圍觀人群的最外圍,一件粗麻布的舊衣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地貼在身上,汲取著她體內最后一點溫度。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透過攢動的人頭和雨簾,死死盯著那片被禁軍肅清的空地中央。
那里,跪著她的父親,前御史中丞沈文昭。
“爹……”一聲嗚咽卡在喉嚨里,帶著血沫般的腥氣,被她用牙齒狠狠咬住下唇,逼了回去。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刺痛感是唯一能讓她保持清醒,不立刻昏厥或瘋癲過去的錨點。
幾天前,沈家還是門庭清貴的官宦之家。父親雖非位極人臣,卻也以剛正敢言、精通邊務著稱,深受陛下些許賞識。她仍是那個可以躲在書房簾后偷聽父親與門生清談,可以在自家庭院里無憂無慮撲蝶賞花的官家小姐。
變故來得像一場噩夢。一隊如狼似虎的金吾衛踹開了沈家大門,“勾結外藩、意圖不軌”的罪名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砸了下來。抄家、鎖拿、下獄……速度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昔日往來密切的親友同僚,一夜之間避之唯恐不及。母親在混亂中驚悸病倒,被拖走時已奄奄一息,如今不知死活。家仆散的散,抓的抓。只有她,在忠心老仆拼死掩護下,才僥幸藏匿起來,躲過了最初的搜捕。
然后,便是這刑場判決。根本沒有像樣的審訊,一切如同走個過場。父親的辯白無人傾聽,那些所謂的“鐵證”荒謬得可笑,卻又沉重得足以碾碎一切。
雨水順著沈知棠蒼白的臉頰滑落,混著無法抑制的滾燙淚水。她看到父親穿著骯臟的囚服,頭發散亂,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枷鎖沉重,但他仰著頭,渾濁的雨水打在他臉上,他竟睜著眼,目光死死地、近乎貪婪地掃視著圍觀的人群,像是在瘋狂地尋找什么。
是在找她嗎?爹,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啊!她在心里瘋狂吶喊,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監斬官坐在高棚下,似乎厭煩了這濕冷的天氣,只想盡快了事。他扔下了令簽。
“時辰到!犯官沈文昭,罪大惡極,依律,斬立決!”
冰冷的唱喏聲穿透雨幕,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穿了沈知棠的耳膜。
劊子手吐氣開聲,舉起了沉重的鬼頭刀。雪亮的刀鋒在灰暗的天地間劃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不——!”沈知棠終于崩潰,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向前撲去。
但她的聲音被周圍看客們興奮又恐懼的嗡嗡議論聲淹沒了。她的動作被身后擁擠的人群擋住。她只能眼睜睜看著——
刀光落下。
世界在她眼前瞬間失去了所有顏色和聲音,只剩下一片嗡鳴的血紅。溫熱的液體似乎濺到了她的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她看見父親的頭顱滾落,那雙不肯瞑目的眼睛,最后定定的,竟是望向她這個方向!那眼神復雜到極致,有滔天的冤屈,有刻骨的擔憂,有最后一絲未盡的牽掛,還有……還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近乎警告的急切?
只是一瞬,那眼神便凝固了,失去了所有神采。
沈知棠像被抽干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卻被身后的人群推搡著,沒有倒下。胃里翻江倒海,她彎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無盡的酸楚和絕望。
人群開始騷動著散去,帶著心滿意足的唏噓或麻木的冷漠。禁軍開始清理現場。雨水依舊無情地沖刷著,試圖迅速抹去一切痕跡,血水匯成淡紅色的溪流,蜿蜒著流向低洼處。
沈知棠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木偶,被人流裹挾著,踉蹌后退。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染紅的青石板,父親冰冷的軀體,以及那顆逐漸被雨水模糊了面容的頭顱。
家,沒了。爹,沒了。一切都碎了。
就在她幾乎被巨大的悲痛吞噬,想要就此沉入無邊黑暗時,父親臨死前那最后的眼神,那復雜到極致、蘊含著未盡之語的眼神,如同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入了她的腦海。
為什么是那種眼神?僅僅是擔心我嗎?還是……他想告訴我什么?
冤屈……真相……
一個微弱卻無比執拗的火星,在那片名為絕望的灰燼中,掙扎著亮起。
她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
她要活下去。
冰冷的秋雨打在她臉上,卻再也感覺不到寒冷。一種更加刺骨的寒意,從心臟最深處彌漫開來,凍結了淚水,凝固了悲傷。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森嚴的皇城方向,然后猛地轉身,拉低了濕透的兜帽,瘦小的身影決絕地、一步一步地,湮沒在長安城漫天的雨霧和冷漠的人潮之中。
血海深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