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夜焰 第一卷：深宮燼余 第十三章：春日宴

寒意漸深，宮中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春日宴”而提前顯露出幾分不合時節的喧鬧與生機。

并非真正的春日已至，不過是陛下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名家所作的《春日行樂圖》，龍心大悅，又恰逢西苑暖房培育的幾株名品牡丹反季盛開，武后便提議設此小宴，邀近支宗室與部分得寵妃嬪一同賞畫觀花，以示君臣同樂，宮廷祥瑞。

聆音閣竟也意外地收到了一份請柬。當含翠捧著那封裝飾清雅、帶著淡淡香氣的帖子進來時，連一貫淡然的蘇才人眉宇間也掠過一絲顯而易見的訝異和不易察覺的……警惕。

“倒是難得，竟還記得有本主這么個人。”蘇才人摩挲著請柬邊緣，語氣聽不出喜怒，隨即吩咐道，“含翠，去將本主那件藕荷色繡纏枝梅的宮裝找出來熏一熏。云汐，你隨本主同去，伺候筆墨，也見見世面。”

云汐心中一震，連忙垂首應下。宮廷宴會，那是匯聚了這帝國最頂尖權力與最復雜人際的場合，是她探查信息、觀察人物的絕佳機會，卻也無疑是風險最高的地方。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宴設于西苑臨水的“澄霞臺”。雖稱小宴，排場依舊不小。錦幔鋪地，宮燈高懸，絲竹之聲裊裊不絕。內侍宮女們屏息靜氣，穿梭如織，奉上珍饈美饌，玉液瓊漿。

蘇才人帶著云汐到時，臺上已坐了不少人。珠光寶氣，衣香鬢影，晃得人眼花。云汐始終低眉順目，緊跟在蘇才人身后，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卻如同最精細的篦子，飛快地掃過場中眾人。

她看到幾位華服耀眼的妃嬪，笑語嫣然，顧盼生輝，顯然是正得圣心之人；也看到幾位年紀稍長、神色略顯落寞或謹慎的嬪妃，坐在稍次的位置；還有一些她不認識的宗室女眷和年輕郡主，個個打扮得花團錦簇。

蘇才人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角落、不甚起眼的地方。她似乎毫不在意，安然入座，臉上依舊是那副清淡得體的微笑，與相熟的低階妃嬪點頭致意。

云汐垂手立在她身后，努力分辨著那些談笑風生的面孔，試圖將她們與聽聞過的名號一一對應。

空氣里彌漫著酒香、花香、脂粉香，以及一種無形的、名為“權勢”的粘稠氣息，壓得人有些喘不過氣。

忽然，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內侍尖細的嗓音唱喏：“雍王殿下到——”

云汐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她循聲望去，只見李湛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常服，并未過多裝飾，卻越發襯得他面如冠玉，氣質清貴溫潤。他含笑與幾位宗室長輩見禮，舉止從容優雅，在一眾或浮華或沉悶的賓客中，如清風拂過，格外引人注目。他的目光在場中掃過，經過蘇才人這邊時，似乎微微停頓了剎那，對蘇才人頷首致意，目光掠過云汐時，并無任何異常，仿佛從未在廊下見過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宮女。

云汐立刻低下頭，心中卻因這短暫的“無視”而稍稍安定，又莫名生出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失落。

緊接著，唱喏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整個澄霞臺的氣氛都為之一肅，所有談笑風生瞬間收斂，眾人皆不自覺地端正了姿態，目光敬畏地望向入口。

“皇后娘娘駕到——”

武后來了。

云汐感到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隨著那一聲唱喏彌漫開來。她不敢抬頭，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見一抹濃重端莊的玄色鳳紋裙裾緩緩從眼前掠過，所到之處，眾人紛紛俯身行禮。

直到武后在主位坐下，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讓眾人平身，云汐才敢借著奉酒的機會，極快地、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覷了一眼。

只一眼，便讓她心膽俱寒。

武后端坐于上，鳳冠霞帔，儀態萬方。她的容貌并非絕艷，卻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度。面容保養得宜，看不出具體年歲，唇角含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目光平和地掃視著臺下眾人，接受著他們的朝拜與奉承。

然而，在那平和的目光深處，云汐卻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冰冷靜謐、洞悉一切的力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所有華麗的衣飾、恭維的笑臉，直抵人心最隱秘的角落。那不是屬于一個女子的目光，而是屬于一個掌控著無上權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統治者的目光。

溫和只是面具，威嚴與掌控才是本質。

云汐慌忙低下頭，心臟狂跳，手心里瞬間沁出冷汗。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座壓在整個宮廷、乃至整個帝國之上的大山的重量。父親……就是被這樣的力量輕易碾碎的嗎？

宴會繼續進行著。陛下因政務稍遲才到，接受了眾人朝拜，贊賞了牡丹和畫作，飲了幾杯酒，便又起駕回了兩儀殿，將場面留給了武后和眾人。

氣氛重新變得“輕松”起來，但經武后駕臨一番，這輕松里也帶上了幾分拘謹和刻意。妃嬪們更加賣力地展示才藝，或歌或舞，或獻上精心準備的賀詩，試圖吸引武后的注意。

云汐始終安靜地侍立在蘇才人身后，添酒、布菜、遞帕子，動作規矩謹慎，不敢有絲毫差錯。她聽著那些精巧卻空洞的詩詞，看著那些諂媚的笑容，只覺得這一切繁華喧囂都如同戲臺上一場精心排演的大戲，而她，只是一個躲在幕布后，冷眼看著臺下觀眾和臺上角色的……孤魂。

她看到了李湛溫和面具下的疏離，看到了武后微笑下的威嚴，看到了蘇才人安靜下的緊繃，也看到了其他妃嬪艷羨下的嫉妒，得意下的空虛。

這就是帝國的權力中心，錦繡堆砌，暗流洶涌。

一場宴會，仿佛讓她窺見了這深宮冰山的一角，巨大、美麗，而又致命。她攥緊了微顫的手指，將所有的恐懼與震撼死死壓住。

活下去，查明真相。這個信念，在見識過這真實的“天家富貴”后，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