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上的喧囂與浮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激起層層漣漪,終會歸于沉寂。云汐隨蘇才人回到聆音閣,那份被珠光寶氣和無形威壓沖刷過的驚悸,漸漸沉淀為更深的警惕與疏離。她愈發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宮闕之中,每一份“恩寵”,每一次“矚目”,都可能裹著蜜糖的毒藥。
蘇才人似乎也因這場意外的赴宴而顯得有些心緒不寧,幾日來愈發沉默,常獨自坐在窗下出神,連平日里偶爾的翻閱書卷也省了。閣中的氣氛因而更加凝滯,仿佛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悶熱。
這日,蘇才人忽又起了興致,命云汐備好筆墨紙硯,說要臨摹宴上所見那幅《春日行樂圖》的意趣,并非照搬,只取其中一二人物景致,聊以自娛。
云汐依言,在書閣臨窗的長案上鋪開宣紙,仔細研墨。陽光透過細密的窗格,在案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灰塵在光柱中無聲飛舞。蘇才人執筆,卻久久未落,目光望著窗外一株葉片已凋零大半的石榴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她似是輕嘆一聲,手腕微動,寥寥數筆,勾勒出遠山輪廓,意興闌珊。
“去取些清水來潤筆。”蘇才人頭也未抬地吩咐。
“是。”云汐放下墨錠,轉身快步走出書閣,去旁邊耳房取水。她心思微沉,還在琢磨著蘇才人近日的反常與那日宴會上武后令人心悸的目光,腳下不免急了些。
返回書閣時,需經過一段光線稍暗的穿廊。她端著盛滿清水的白玉水丞(雖是聆音閣中少數幾件像樣的器皿之一),低垂著眼簾,心中思慮紛雜。
就在即將邁入書閣門檻的剎那,斜刺里忽然一個身影也正從另一側匆匆走來,似乎也是心不在焉,兩人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撞個滿懷!
云汐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想穩住手中的水丞,但那白玉器皿滑不留手,加之撞擊的力道,竟脫手飛了出去!
“啊!”她短促地驚叫一聲,腦中一片空白,只等著那清脆的碎裂聲和隨之而來的斥責甚至刑罰。
預想中的破碎聲并未傳來。
千鈞一發之際,那只伸出來原本可能與她相撞的手,以一種驚人的敏捷和精準,凌空一撈,穩穩地將那眼看就要砸落在地的白玉水丞接在了手中。清水潑灑出來,濺濕了那月白色的袍袖和前襟,留下深色的水漬,但水丞終究是保住了。
云汐驚魂未定,臉色煞白,心臟怦怦狂跳,幾乎要躍出喉嚨。她猛地抬頭,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溫和中帶著一絲訝異的眼睛。
竟是李湛!
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聆音閣?
李湛似乎也愣了一下,看清是她,眼中的訝異化為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隨即目光落在自己濕了的衣袖上,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開。
“奴婢該死!沖撞了殿下!請殿下恕罪!”云汐慌忙跪倒在地,聲音因后怕而顫抖不止。她闖大禍了!不僅差點損毀器物,還沖撞了親王,濺濕了他的衣袍!
書閣內的蘇才人也被驚動,快步走了出來,見到門口情形,尤其是看到李湛和他濕了的衣袍,臉色也是微微一變,連忙上前行禮:“不知雍王殿下駕到,臣妾有失遠迎。這奴婢毛手毛腳,沖撞了殿下,臣妾定當重重責罰!”她語氣帶著惶恐與請罪的意味,暗中卻狠狠剜了云汐一眼。
李湛擺了擺手,語氣依舊溫和,甚至帶著點安撫的意味:“蘇才人不必驚慌,無妨。原是本王走得急了些,未曾留意,怪不得她。”他說著,竟彎腰將那只白玉水丞輕輕放在了云汐面前的地上,“只是灑了些水,東西無礙。起來吧。”
云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抬頭,看著李湛被水漬暈染的袍袖,又看看他依舊平和的面容,心中涌起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竟然……絲毫沒有怪罪?還為她開脫?
蘇才人也顯然沒料到李湛如此寬和,愣了一下,才連忙道:“殿下寬宏大量,是這奴婢的造化。還不快謝過殿下恩典!”她催促著仍跪在地上的云汐。
“謝……謝殿下恩典。”云汐如夢初醒,連忙叩頭,這才顫抖著站起身,垂頭立到一邊,不敢再看李湛,臉上火辣辣的。
李湛的目光在她蒼白驚惶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在廊下那次更深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隨即轉向蘇才人,恢復了皇子應有的矜持與疏離:“本王路過此處,想起前日宴上才人似乎對那幅《春日行樂圖》頗有見解,特來尋才人探討一二,不想驚擾了。”
蘇才人受寵若驚,連聲道:“不敢不敢,殿下謬贊了,臣妾淺見,豈敢與殿下探討。殿下快請里面坐。”她側身相讓,又狠狠瞪了云汐一眼,示意她趕緊收拾干凈退下。
云汐如蒙大赦,連忙撿起地上的水丞,也顧不上擦拭自己裙擺上被濺濕的地方,低著頭,快步退出了書閣,直到走到后院無人處,才敢靠著冰涼的墻壁,大口喘氣,雙腿依舊發軟。
剛才那一瞬間的驚險,和李湛出乎意料的反應,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為何一再對她這般……寬容?甚至可以說是維護?僅僅是因為她曾拾還玉佩?還是他看出了什么?或者……這位以溫潤仁孝聞名的皇子,本性果真如此寬厚?
不,她立刻否定了這個天真的想法。在這吃人的宮廷里,哪有什么真正的溫良恭儉讓?尤其是天家子弟。他的溫和,或許只是一種更高明的面具,或者……另有所圖。
但那瞬間他出手的敏捷,接住水丞時的沉穩,還有那雙看向她時,似乎比以往多了一點點溫度的眼睛……卻又如此真實地擾動了她冰封的心湖。
一絲極其微弱的、她拼命想壓制的暖意,混雜在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疑慮中,悄然滋生,讓她心亂如麻。
她用力搖了搖頭,試圖甩開這些紛雜的念頭。無論他是何種目的,她都必須牢記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任何的錯覺和動搖,都可能將她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她低頭看著手中完好無損的白玉水丞,上面還殘留著一點他指尖的溫度。
湛心微瀾。
或許,那微瀾并非只在她心中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