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嬤嬤的病拖拖拉拉了幾日,竟也勉強熬了過來,只是人更加枯槁沉默,整日蜷在鋪上,眼神空洞地望著斑駁的墻壁。那碗可疑的藥汁最終未能入口,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云汐暗中觀察了幾日,見再無異常,才將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但那絲若有似無的辛澀藥味和其代表的陰毒意味,卻如同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了她對這座宮廷的認知里。
雜役院的日子依舊沉重而麻木。這日,云汐被張嬤嬤指派去給位于掖庭局東南角的“錦瑟院”送漿洗好的衣物。那院里住著幾位品級不高、幾乎已被陛下遺忘的舊日采女,份例用度雖比雜役院強些,卻也透著一種被時光遺棄的寥落。
云汐抱著一大摞疊得整齊、散發著皂角清香的衣物,低頭快步走著。宮道漫長,她盡量避開通向各宮主殿的大路,只揀選那些偏僻無人的小徑,這是她這些時日養成的習慣。
行至一處靠近御花園外圍的僻靜廊廡時,她下意識地更加放輕了腳步,垂低視線。廊外幾株晚開的桂花尚有余香,被風零零星星地送過來,稍稍沖淡了宮中常有的那種沉悶氣息。
就在她快要穿過廊廡拐角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前方不遠處,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常袍、腰束玉帶的年輕男子正背對著她,似乎在欣賞廊外一盆將謝未謝的菊卉。他身姿挺拔,氣度清貴,與這偏僻角落的荒疏景象格格不入。
云汐心頭一緊,立刻認出這絕非尋常宦官或低階侍衛。她不敢多看,連忙將身體更緊地貼向廊柱內側陰影,屏息凝神,打算等對方離開后再過去。
然而,就在那男子微微側身,似乎準備離開的瞬間,一件小物事從他腰間悄然滑落,“啪”一聲輕響,掉在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
那是一枚質地溫潤、雕工精致的白玉佩,絲絳的顏色與他袍服相配,顯然是心愛之物。
男子似乎并未察覺,腳步未停,已向前走出了幾步。
云汐的心跳驟然加快。是出聲提醒,還是裝作沒看見,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出聲,便意味著要與這不知身份貴賤的男子打交道,風險難測。不出聲,若他日后發現玉佩遺失,追究起來,查到曾有此段路過的自己,恐怕更是麻煩。宮中規矩森嚴,拾取貴人物品不報,也是罪過一樁。
電光石火間,她想起那夜裴昀冰冷的審視和錢嬤嬤病榻上的呻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有時,沉默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禍。
就在那男子即將轉過前方月亮門消失的剎那,云汐咬了咬牙,壓低聲音,急促而清晰地道:“貴人請留步!”
男子的腳步頓住了,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來。
云汐立刻跪伏下去,額頭抵著冰冷的石板,雙手將那枚玉佩捧過頭頂,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惶恐與卑微:“奴婢驚擾貴人,罪該萬死。方才見貴人的玉佩遺落在此,不敢隱匿,請貴人查驗。”
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她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聲音,也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卑微的背脊和那枚玉佩上。
預想中的斥責并未到來。反而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一只骨節分明、修長干凈的手伸過來,輕輕取走了她掌中的玉佩。
“抬起頭來。”一個溫和清潤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不同于宦官尖細的嗓音,也不同于武將粗豪的聲線,帶著一種天然的矜持與教養。
云汐深吸一口氣,依言緩緩抬起頭,但視線依舊恭敬地垂落在對方衣袍下擺精致的刺繡上,不敢直視面容。
映入眼簾的月白袍角用銀線繡著暗云紋,低調而華貴。她能感覺到對方正在打量她。
“你是哪個宮的宮女?倒是細心。”那聲音再次響起,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贊許。
“回貴人,奴婢是掖庭局雜役院的,奉命往錦瑟院送衣物。”云汐盡量讓聲音平穩。
“掖庭局?雜役院?”男子似乎微微頓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于她的出身地點與方才那聲清晰提醒之間的反差。他摩挲著失而復得的玉佩,目光在她低垂的、線條緊繃的脖頸和那身灰撲撲的雜役宮裝上一掃而過。
“嗯。抬起頭回話罷,不必如此拘謹。”
云汐遲疑了一下,這才慢慢抬起眼瞼。
一張年輕而俊朗的面容映入眼簾。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嘴角天然帶著些許溫和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卻又不失沉穩,此刻正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好奇打量著她,并無多少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反而給人一種溫和無害的感覺。
云汐立刻認出,這正是那日春日宴上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雍王李湛。她的心猛地又是一縮,趕緊重新低下頭去:“奴婢不知是雍王殿下,方才冒犯,請殿下恕罪!”
“無妨。”李湛似乎笑了笑,聲音依舊溫和,“起來說話。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云汐。”她依言站起身,卻依舊微躬著身子,保持著絕對的恭敬。
“云汐……”李湛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目光在她雖然低垂卻難掩清麗輪廓的側臉和那雙過于沉靜、與雜役宮女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今日多謝你了。這玉佩是母妃所賜,若是丟了,倒真是麻煩。”
他的語氣很隨意,像是在閑話家常,卻無形中拉近了距離,也解釋了他為何在意這枚看似普通的玉佩。
“殿下言重了,這是奴婢本分。”云汐低聲應道,心里卻絲毫不敢放松。天家貴胄的溫和,誰知底下藏著多少心思?父親昔年也曾夸贊某位王爺禮賢下士,最終……
李湛點了點頭,似乎還想說什么,遠處隱約傳來了內侍尋找的呼喚聲。他微微蹙眉,復又看向云汐,溫聲道:“罷了,你去忙你的吧。今日之事,本王記下了。”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朝著呼喚聲傳來的方向走去,月白色的袍角在秋風里輕輕拂動。
云汐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月亮門后,才緩緩直起身,后背竟已驚出了一層薄汗。她低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方才那枚玉佩冰冷的觸感似乎還殘留著。
雍王李湛……武后之子……那個溫潤如玉、名聲頗佳的皇子。
她抱起放在一旁的衣服包裹,快步離開廊廡,心跳依舊紊亂。
這次短暫的相遇,像一粒無意間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緊繃而晦暗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是福?是禍?她無從分辨。
只是那雙溫和清潤的眼睛,與他母親武后那日宴會上令人窒息的威壓,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讓她在冰冷的宮墻之下,恍惚間觸摸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屬于“人”的溫度。
但這溫度,又能持續多久?又能意味著什么?
她不知道,只能將這短暫的邂逅連同那枚玉佩的影像,一并深深埋入心底,繼續低下頭,加快腳步,走向她本該去的、那個充斥著寥落氣息的“錦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