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倒水立威后,春杏幾人雖仍時不時甩來幾個白眼,或故意在她經過時撞一下肩膀,但諸如往碗里倒臟水這般明目張膽的挑釁,卻是暫時消停了。云汐樂得清靜,只將全副心神用于應對永無止境的勞役和隱藏自己,如同一塊被反復沖刷的卵石,將所有的棱角和情緒都深深斂入冰冷平滑的表象之下。
然而,那夜老槐樹下的驚魂一瞥,卻如同鬼影,始終縈繞不散。她總覺得暗處有眼睛在盯著自己,每一次夜間起來,都心驚膽戰,草木皆兵。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這夜,秋風比往日更急了些,吹得破舊的窗欞嗚嗚作響,反倒掩蓋了夜間許多細微的動靜。云汐睡得并不踏實,半夢半醒間,忽聽得院中傳來一陣雖刻意放輕、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的金屬甲片摩擦聲和沉穩腳步聲。
她的心猛地一縮,瞬間清醒過來,屏息傾聽。
那不是尋常宦官或宮女夜間走動的聲音,更非幻覺。那規律而充滿力量的步伐,是屬于訓練有素的軍士的。
金吾衛!
果然,片刻后,張嬤嬤那帶著睡意和惶恐的應門聲響起,接著是低低的交談聲。然后,腳步聲竟朝著她們這間小屋而來!
云汐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呼吸保持均勻綿長,裝作熟睡。同屋的其他人似乎也被驚動,發出不安的翻身和囈語。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火把的光線瞬間涌入,將昏暗的小屋照亮了一角,也刺痛了云汐緊閉的眼瞼。
一個冷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直刺耳膜:“都不必起身。掖庭局雜役院宮女云汐,何在?”
來了!他果然來了!他記得她的名字!
云汐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聽到通鋪上響起一陣窸窣聲,是其他宮女被驚醒后下意識的動作。她能感覺到無數道或驚恐或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這邊。
她不能再“睡”下去。
云汐裝作被驚醒的樣子,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坐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茫然,望向門口。
火把光芒下,裴昀一身暗色常服,并未著全副甲胄,但腰間的橫刀和挺拔的身姿依舊帶著沙場磨礪出的凜冽氣息。他站在那里,目光如冷電,瞬間就鎖定了坐在通鋪最里面、臉色蒼白的云汐。張嬤嬤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大氣不敢出。
“奴婢……奴婢就是云汐。”她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和顫抖,抱著薄被,縮著肩膀,做出極度畏懼的模樣。
裴昀邁步走了進來,軍靴踏在簡陋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汐的心尖上。他在離通鋪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審視她是否真的剛從睡夢中驚醒。
“數日前,也是這樣的夜晚,”裴昀開口,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情緒,卻自帶一股壓力,“有人報稱在此處附近見到可疑人影。那夜,你是否也曾起身外出?”
他果然是為了那夜的事!他沒有忘記那個拙劣的借口!
云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腦子里飛速旋轉。否認?他既然能精準地找到這里,找到她,必然是掌握了什么,否認只會顯得心虛。承認?又該如何解釋那聲奔跑和驚慌?
她垂下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被角,聲音更低更怯了,帶著哭腔:“回……回將軍的話……那夜,奴婢……奴婢確實起來過……因、因為口渴,去井臺打水……”
“哦?打水?”裴昀的語氣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打水需要奔跑?還發出那般大動靜,驚動了巡夜的弟兄?”
“奴婢……奴婢該死!”云汐猛地抬起頭,眼中蓄滿了被迫出來的、因恐懼而無比真實的淚水,“奴婢打水時,不小心踢到了石子,嚇了一跳……當時……當時好像看到墻角有什么黑乎乎的東西動了一下,像是……像是野貓,又好像比貓大……奴婢膽小,當時嚇壞了,想也沒想就跑回了……驚擾了將軍和各位軍爺,奴婢罪該萬死!”
她將之前應付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因為恐懼而斷斷續續,邏輯卻清晰,半真半假,將驚慌歸結于女子的膽小和夜晚的錯覺。
裴昀沉默地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睛在跳動的火把光下顯得格外銳利,仿佛能穿透她卑微驚恐的表象,直看到內心深處的秘密。他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追問那“黑乎乎的東西”具體是什么。
小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云汐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其他宮女嚇得縮在被子里,連呼吸都放輕了。
良久,裴昀才再次開口,卻轉移了話題,語氣依舊平淡:“你入宮前,是哪里人氏?家中還有何人?”
云汐的心又是一緊。這是在查她的底細!她強迫自己穩住心神,按照早已爛熟于心的、那個偽造的身份回答:“回將軍,奴婢是岐州人氏,父母早亡,家中已無親人,才……才被征選入宮的。”聲音里適時地帶上了一絲孤苦無依的悲切。
裴昀的目光在她臉上又掃了一圈,似乎在判斷話語的真偽。他忽然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具壓迫感:“那夜,除了你覺得像野貓的東西,可還聽到什么特別的聲音?或者,看到其他什么……人?”
最后的“人”字,他咬得略微重了些。
云汐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她感到裴昀的目光像冰冷的針,刺探著她最深的恐懼。她幾乎要脫口說出那兩個黑影,但父親臨死前的眼神和這深宮無處不在的危險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
說出來,她會立刻被卷入更深的漩渦,死無葬身之地!
“沒……沒有……”她猛地搖頭,淚水甩落,“奴婢當時嚇壞了,只顧著跑,什么也沒聽見,什么也沒看清……真的,將軍明鑒!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將一種被冤屈、被嚇破膽的卑微宮女的形象演到了極致。
裴昀直起身,不再看她,目光緩緩掃過簡陋的小屋和噤若寒蟬的其他宮女。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眼前這幅景象有些厭煩,又似乎是對毫無收獲感到不滿。
“宮中規矩,宵禁后不得隨意走動,更不得喧嘩奔跑。此次念你初犯,又確是受驚,便不予追究。”他冷冷道,語氣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冷漠,“日后安分守己,莫要再惹是非。否則,宮規無情。”
“是!是!謝將軍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云汐連連磕頭,聲音哽咽。
裴昀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火把的光芒隨之移開,小屋重新陷入昏暗。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聲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秋風嗚咽聲中。
房門被張嬤嬤從外面帶上,她似乎低聲咒罵了一句什么,也快步走開了。
小屋死寂了片刻,然后才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出氣聲和窸窣的翻身聲。沒有人說話,但云汐能感覺到,那些投向她的目光里,除了殘余的恐懼,更多了幾分復雜的疏離和忌憚。
云汐緩緩癱倒在冰冷的鋪位上,用薄被蒙住頭,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被冷汗浸透,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逃過了嗎?
裴昀相信了她那套說辭嗎?
還是……他根本不信,只是暫時沒有證據,所以先行警告,將她列為了需要重點留意的對象?
他那最后一句“莫要再惹是非”,聽起來是訓誡,卻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宣告——我已經盯上你了。
無邊的寒意裹挾著巨大的疲憊襲來。在這深宮之夜,她仿佛獨自一人行走在萬丈懸崖邊緣,腳下是漆黑的深淵,而身后,一雙冷冽的眼睛始終如影隨形。
這漫長的夜晚,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