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那夜的盤問像一道冰冷的枷鎖,無形地套在了云汐的脖頸上。她行事愈發謹小慎微,非但夜間絕不出門,連白日里也盡量縮在雜役院的一角,埋頭于仿佛永遠也做不完的粗活,努力將自己變成一塊真正的、毫無聲息的石頭。張嬤嬤因那夜受驚,對她更是沒好臉色,指派給她的活計往往是最臟最累的。
這日,張嬤嬤叉著腰站在院中,指著西側一間久未開啟、窗紙破爛的庫房,對云汐和另一個沉默寡言的老宮女道:“你們兩個,去把那間廢料庫收拾出來。里頭盡是些占地方的破爛,該扔的扔,該燒的燒,仔細著點,別碰壞了……呃,雖然也沒什么能壞的了。”她語氣嫌惡,仿佛那庫房是什么污穢之地。
庫房門鎖早已銹蝕,費力推開時,揚起漫天灰塵,帶著濃重的霉腐氣味。里面光線昏暗,蛛網密布,雜亂地堆放著缺腿的桌椅、破損的燈盞、褪色的舊帷幔,以及許多捆扎起來的、不知是何年月的廢紙舊冊,幾乎無處下腳。
老宮女咳嗽著,嘟囔了一句“這得收拾到什么時候”,便慢吞吞地去整理那些笨重家具。云汐則被指派去處理那堆積如山的故紙堆。
她挽起袖子,開始將那些紙張一捆捆搬出來。它們大多受潮嚴重,粘連在一起,輕輕一碰就脆裂開來,散發出更難聞的氣味。多是些早已過時的宮規抄本、無關緊要的器物登記清單、或是早已無人翻閱的陳舊佛經,內容枯燥,字跡潦草。
她機械地分揀著,將明顯無用的廢紙歸攏到一旁準備焚燒,少數稍顯整齊的則暫時放到另一邊,或許還能用來引火或糊窗。灰塵嗆得她連連咳嗽,眼睛也酸澀不已。
時間在枯燥的勞作中流逝。就在她幾乎要被這毫無意義的重復勞動磨滅所有感知時,指尖觸到一捆格外沉甸、用麻繩粗略捆扎的舊卷宗。這捆紙似乎被什么液體浸泡過,又陰干了,邊緣焦黑卷曲,粘連得格外厲害,散發著一股焦糊與霉爛混合的怪味。
她費力地將這捆東西拖到門口稍亮堂些的地方,想看看是否還有分揀的必要。麻繩早已朽爛,一扯就斷。紙張散落開來,大多是些零散的、被火燎過的檔案副頁,字跡模糊難辨。
她嘆了口氣,正準備將它們都歸入待焚毀的一堆時,目光忽然被其中半張殘頁吸引。
那殘頁顯然是從一份奏章或匯報文書上撕裂下來的,邊緣參差不齊,焦黑一片,只剩中間一小塊尚且能看。上面的字跡是沉穩的館閣體,但墨跡被水漬暈開,又經火燎,變得極其模糊。
她的心臟無端地猛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沒有立刻將它扔掉,而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浮灰,借著門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努力辨認著。
殘存的內容斷斷續續,似乎涉及地方政務。幾個地名和官職稱呼完全糊掉了,但緊接著一行,一個勉強可辨的詞組跳入眼簾:
“……劾查無果,然洮州都督……”
洮州!
云汐的呼吸驟然停止了!瞳孔猛地收縮。
父親當年被卷入的邊務糾紛,其中一個關鍵節點,便是與洮州相關的軍報出現了難以解釋的疏漏!父親曾在家中書房,對著地圖和文書,為此事困擾良久!她偶然聽到過幾次,對這個地名印象極深!
她的手指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幾乎拿不住那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殘頁。她拼命地往下看,但后面的字跡更加模糊,只能勉強認出“糧秣”、“損耗”、“疑有”等零星幾個字,最后似乎是一個人的姓氏或代號,卻完全被一大團污濁的墨漬和焦痕掩蓋了,無論如何也辨認不出。
這殘頁記載的是什么?是誰的奏報?劾查什么無果?洮州都督怎么了?糧秣損耗為何會與“疑有”相連?后面被掩蓋的,究竟是一個名字,還是一個結論?
無數疑問如同沸騰的水泡,在她腦海中炸開。這殘缺的信息非但不能解答任何問題,反而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記憶和疑竇的閘門,引出更多紛亂如麻的線索和更深的迷霧!
她猛地抬頭四顧,老宮女還在角落里慢吞吞地擦拭著一個破花瓶,并未注意她這邊。庫房外天色陰沉,院里無人。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迅速將那張殘頁從廢紙堆里抽出,也顧不上骯臟,飛快地折成一個小方塊,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紙張邊緣硌著掌心,那模糊的字跡卻像烙鐵一樣燙著她的神經。
然后,她強作鎮定,將剩下的、再無價值的廢紙快速歸攏好,抱起一摞,走向院中指定的焚燒處。
火焰燃起,吞噬著無用的過去,發出嗶剝的聲響,騰起陣陣青煙。她看著那跳躍的火苗,手心里的那張殘頁卻像一塊冰,又像一團火,灼燒著她的皮膚,也冰冷著她的血液。
這深宮,果然每一寸塵埃之下,都可能埋藏著過往的碎片。
她找到了第一片。雖然殘缺,雖然模糊,卻真切地指向了她家族冤屈的方向。
但這發現帶來的不是喜悅,而是更巨大的恐懼和緊迫感。裴昀的警告言猶在耳,暗處的眼睛或許仍在窺視。她必須更加小心,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讓她和這剛剛覓得的線索,一同萬劫不復。
她攥緊了手心,那殘頁的觸感無比清晰。
爹,是您在冥冥之中指引女兒嗎?
她深吸一口混合著煙灰和霉味的空氣,挺直了背脊,目光投向那被高墻切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
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