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藍。
荒野上的寒風卷著沙礫,發出鬼哭般的呼嘯,溫度降到了冰點。
陳默那雙始終保持警惕的眼睛,準時睜開。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動作輕緩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左臂的傷口在低溫下傳來一陣陣抽痛,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緊了緊繃帶。
衛戰幾乎一夜未眠,他靠在巖石上,懷里抱著那把冰冷的步槍,一半是為了警戒,一半是內心激蕩,無法平靜。看到陳默起身,他也立刻站了起來。
“檢查物資,準備出發。”陳默的聲音簡短而清晰,不帶一絲睡意。
沒有多余的廢話。兩人將所有物資重新搬上皮卡,衛戰小心翼翼地將依舊熟睡的囡囡安置在副駕駛座上,用衣服蓋好。
“你來開。”陳默將車鑰匙扔給衛戰,“記住,沿著我指的路走,不要自作主張。車燈關掉,全程用夜視模式,慢一點,動靜越小越好?!?/p>
“好。”衛戰接過鑰匙,手心有些冒汗。
皮卡車重新啟動,引擎在寂靜的夜里發出一聲低吼,隨即被衛戰控制在最低的轉速。車輛緩緩駛出巖石凹地,像一頭幽靈,重新融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陳默所說的“路不好走”,完全是謙虛的說法。
這根本就不是路。
他們行駛在干涸的河床上,顛簸的碎石幾乎要將人的骨頭震散。他們穿過廢棄的村莊,倒塌的房屋和生銹的農具如同鬼影,在昏暗的夜視鏡中一閃而過。他們甚至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路路基,在枕木之間艱難前行。
衛戰全程精神高度集中,方向盤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有好幾次,車輪都陷進了沙坑里,或者被斷裂的鋼筋擋住去路。但每一次,陳默都能提前發出警告,并給出最簡潔有效的解決方案。
“左滿舵,繞過那堆混凝土?!?/p>
“停車,下去把那根鋼管拖走。”
“前方三十米,有個陡坡,減速,掛一檔沖上去?!?/p>
衛戰感到心驚。這個男人對這片區域的熟悉程度,簡直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他閉著眼睛,似乎都能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幅精確到每一塊石頭、每一個坑洞的3D地圖。
這得是在這片死亡之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腳步丈量過多少次,才能積累出的經驗?
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時,囡囡醒了。
小女孩揉著眼睛,迷茫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荒涼景象,又看了看正在開車的爸爸和后車斗里那個沉默如雕塑的男人。昨夜的恐懼記憶涌上心頭,她的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來。
“囡囡,別怕。”衛戰連忙放緩車速,柔聲安慰,“我們安全了,這位叔叔救了我們。我們現在要去一個安全的新家?!?/p>
囡囡怯生生地看向后方,正好對上陳默投來的目光。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冷靜、深邃,像寒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他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表示友善的舉動,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仿佛在看一件物品。
囡囡被那目光嚇到了,立刻把頭埋進了衛戰的懷里,小小的身體輕輕發抖。
陳默收回目光,沒有說話。
孩子,在廢土上是最脆弱的生物,也是最直接的麻煩來源。她的哭聲、她的需求,都可能在瞬間引來致命的危險。但他既然決定接納這對父女,就已經將這些風險計算在內。
他從物資堆里拿出一根能量棒,掰下一小塊,又擰開一瓶水,一并從車窗遞了進去。
“讓她吃掉。吃飽了,就不會想哭了。”
他的語氣依舊冰冷,像是在下達指令。
衛戰愣了一下,接過能量棒和水,遞給女兒。囡囡猶豫地看著那塊黑乎乎的東西,但在父親的鼓勵下,還是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食物帶來的能量和飽腹感,確實驅散了她一部分恐懼和委屈。
衛-戰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暖流。這個男人,雖然冷酷得像一塊冰,卻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表達了一種……笨拙的關照?
或許,他只是不希望孩子的哭聲引來麻煩。衛戰這樣告訴自己。
又行駛了大約一個小時,太陽已經升起,將荒蕪的大地染成一片金黃。陳默卻指揮著衛戰,將車開向了一片更加人跡罕至的亂石坡。
“前面沒路了?!毙l戰看著前方幾乎垂直的巖壁和堆積如山的巨石,踩下了剎車。
“誰說沒路?”陳默從后車斗跳下來,“車就扔在這里。把所有有用的東西都帶上,我們走著過去。”
他指了指那片看起來根本無法通行的亂石堆。
“從這里……走?”衛戰難以置信。
“黑狗如果追來,他會沿著車轍印。但他們想不到,我們會把車扔在這里?!标惸贿呎f,一邊開始將罐頭、水和彈藥分裝進兩個背包里,“這是最后一段路,也是最安全的路?!?/p>
衛戰不再質疑。他背起一個沉重的背包,然后小心地將女兒背在胸前,用布帶固定好。
陳默則背著另一個背包,手里提著開山刀,走在最前面。
攀爬的過程遠比衛戰想象的要艱難。許多石頭都非常松動,一腳踩上去就嘩啦啦地往下滾。衛戰背著女兒,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
但陳默的腳步卻穩得可怕。他總能找到最穩固的落腳點,甚至在一些關鍵的地方,衛戰能看到不甚明顯的、人為開鑿出的小坑,剛好能容納半只腳掌。
很顯然,這條路,陳默也走過無數次了。
翻過亂石坡,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片被風化的巖山環繞的小型盆地,面積不大,約有三四個足球場大小。盆地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由生銹的鐵皮、廢棄的集裝箱、破爛的帆布和各種垃圾堆砌而成的“山丘”。
這堆垃圾山看起來就像是廢土上隨處可見的垃圾場,毫無出奇之處,甚至散發著一股被歲月腐蝕的頹敗氣息。任何路過的人,都不會對這里多看一眼。
“到了。”陳默停下腳步,回頭說道。
“到……到了?”衛戰氣喘吁吁,一臉茫然,“我們……的家在哪?”
他環顧四周,除了荒涼的巖壁和這堆巨大的垃圾,什么都沒有。難道,他們就要住在這垃圾堆里?一股失望的情緒不可抑制地涌上心頭。
陳默沒有回答,他徑直走到那座垃圾山前,在一塊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巨大的銹蝕鐵板前停下。他伸出手,在鐵板邊緣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里,摸索了片刻,然后用力一按。
“嗡——”
一聲低沉的、液壓桿運作的聲音響起。
衛戰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只見那塊重達數噸的巨大鐵板,連帶著周圍一大片垃圾偽裝,竟然緩緩地向內側平移、收縮,露出了一個兩米高、一米半寬的漆黑洞口。
洞口之內,是一扇厚重得令人心悸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銀行金庫級合金大門!
大門的正中央,有一個電子密碼鎖和虹膜掃描儀,此刻正閃爍著幽藍色的待機光芒。
衛-戰徹底呆住了。他張著嘴,大腦一片空白。
垃圾山……竟然只是偽裝!這下面,藏著一個真正的末日堡壘!
陳默走到合金門前,將眼睛對準了虹膜掃描儀。
“滴!虹膜識別通過。歡迎回家,管理者先生?!?/p>
一個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響起。緊接著,“咔嚓”一聲巨響,仿佛巨獸的骨骼在轉動,那扇合金大門上,十幾根手臂粗的實心鎖芯緩緩收回。
“轟隆隆——”
厚重的合金門向內滑開,露出門后明亮、溫暖的燈光和一陣夾雜著淡淡消毒水味的、清新的空氣。
衛戰抱著女兒,呆立在門口,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眼前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種“安全屋”都截然不同。
門后,不是陰暗潮濕的地洞,而是一條由白色合金板鋪設的、燈火通明的通道。墻壁上每隔幾米就有一盞節能照明燈,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空氣過濾系統正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送來干凈的空氣。
這……這是……
“進來,關門?!标惸穆曇魧⑿l戰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衛戰機械地邁動腳步,踏入了庇護所。在他身后,合金大門緩緩關閉,隨著最后一聲“咔嚓”的閉鎖聲,外面那個充滿危險、饑餓和絕望的廢土世界,被徹底隔絕。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被分成了兩半。
門外是地獄,門內是天堂。
衛戰貪婪地呼吸著這里干凈的空氣,感受著這里安全的溫度,眼眶瞬間就紅了。他低下頭,看到懷里的囡囡,也正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著這個全新的、光明的世界,之前的恐懼一掃而空。
“這里……這都是你一個人……”衛戰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災變前,我買下了一個廢棄的防空洞,花光了所有積蓄改造它。”陳默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但衛戰知道,這其中蘊含的遠見、財力和執行力,是何等恐怖。
陳默帶著他們父女倆,穿過通道,進入了庇護所的核心區。
衛戰感覺自己像是在參觀一個科幻電影里的基地。
左手邊,是一個寬敞的【生活區】。有兩間獨立的臥室,雖然不大,但床鋪、桌椅一應俱全,整潔干凈。一個開放式的廚房,有電磁爐和凈水系統。甚至還有一個獨立的衛生間,帶著淋浴設備!
右手邊,是一個巨大的【工作倉儲區】。墻壁上掛滿了各種維護得當的工具,從扳手、電焊機到精密的電子儀器,應有盡有。幾個巨大的貨架上,分門別類地堆放著各種物資,食物、藥品、零件、種子……每一件都用標簽標注得清清楚楚。
最讓衛戰這個農業工程師感到震撼的,是在工作區的角落里,陳默已經搭建起了一個小型的【水培種植區】。十幾株綠油油的生菜和番茄,在LED補光燈的照射下,長勢喜人。旁邊一個更大的區域已經平整出來,顯然是為更大規模的種植做準備。
而在最深處,則是一個【指揮控制室】。幾塊屏幕上,正顯示著庇護所周圍不同角度的監控畫面,將外界的一切風吹草動盡收眼底。
衛戰的喉結上下滾動,他感覺自己不是來到了一個幸存者的安全屋,而是闖入了一個國家的秘密軍事基地。
充足的電力、完善的維生系統、強大的安防設施、儲備豐富的物資、初具規模的生產能力……
這個叫陳默的男人,他不是在廢土上茍延殘喘。
他是在這里,建立屬于他自己的王國!
“左邊那間空臥室,以后就是你們的。”陳默指了指生活區,“墻上有庇護所守則,花十分鐘看完,背下來。食物和水按需分配,但禁止任何形式的浪費。記住,這里我說了算。”
他將那張【初級凈水技術圖紙】和【高效土壤改良劑配方】的打印稿拍在工作臺的桌上。
“這是我以前收集到的資料。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研究它們。我需要你在三天之內,給我拿出一個可行的、能擴大我們水源和種植規模的方案。需要什么工具和基礎材料,去貨架上找。找不到的,列個清單給我。”
陳默下達完指令,便不再理會他們,徑直走向了指揮控制室,開始檢查一夜未歸后庇護所的各項數據。
衛戰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圖紙,又看了看這個宛如奇跡般的地下堡壘,最后,他看向了懷中女兒那張充滿了新奇和安心的小臉。
他知道,自己用技術和勞作,換來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不是一份簡單的庇護。
那是在這該死的、絕望的末日里,一份能夠重新生根發芽,建立文明的……資格。
他將女兒輕輕放下,走到工作臺前,拿起那兩份資料,眼神中的迷茫和恐懼徹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工程師面對全新挑戰時,才會有的、炙熱而專注的光芒。
“爸爸,這里……好亮啊。”囡囡小聲說。
衛戰回過頭,對女兒露出了災變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充滿希望的微笑。
“是啊,囡囡?!?/p>
“這里是我們的新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