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傷修仙,穩了!
云海在腳下翻騰,白浪般起伏不定,蒸騰起濕潤的霧氣,沾濕了粗糙的衣角。視線盡頭,一座巨大無朋的仙島懸停于萬丈高空,云遮霧繞,如同神話中的巨龜馱著神山。漢白玉鋪就的廣場平坦如砥,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著刺目的白光。
人。到處都是人。
黑壓壓的少年少女擠滿了這方寸之地,汗味混著劣質熏香的膩人氣味,還有新衣裳上殘留的漿水氣息,在焦灼的空氣里煮成一鍋令人窒息的濃湯。嗡嗡的議論聲是無數只蒼蠅在耳邊振翅,匯成一片低沉的海嘯,沖擊著脆弱的耳膜。
我被裹挾在這片活人的海浪里,像一條被強行扔進滾油鍋里的咸魚干。腦袋里像塞進了一百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嗡嗡嗡響個不停,震得顱骨都在發麻。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不斷飄過詭異的彩色光斑和蠕動的黑影,每一次眨眼都異常沉重。每一次吸氣都像是用盡全力在抽拉一個銹死千年的破風箱,胸口悶得發慌。心臟不是在跳,而是在肋骨后面發了瘋一樣擂鼓,咚咚咚,震得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發抖。兩條腿軟得跟煮過頭的面條沒什么兩樣,又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凍肉,全靠前面那個激動得渾身篩糠的小胖子那厚實的后背頂著,我才沒有當場癱成一灘爛泥。
“媽的……”我用盡力氣才從干得冒煙的喉嚨里擠出一點氣音,感覺肺管子都在摩擦生煙,“這穿越…也太他媽費命了…”
沒錯,穿越。就在十幾個時辰前,我還只是一個在冰冷寫字樓下格子間里燃燒生命的社畜,連續高強度擰螺絲釘七十二小時后,眼前一黑,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報表還沒處理完。再睜眼,就發現自己杵在了這片仙氣飄飄(但人味兒濃得嗆鼻子)的巨大廣場上。
身體原主,湊巧也叫陳茍,估計也是個勞碌奔命的倒霉蛋。為了趕上這十年一度的玄天宗升仙大會,硬是透支生命,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全靠一股狠勁從千里之外一路狂奔而來。我這二十一世紀的靈魂一朝穿越,完美繼承了這具新鮮出爐、油盡燈枯的少年軀殼,附贈一個瀕臨崩潰的豪華瀕死體驗套餐。
“肅——靜——!”
一聲威嚴如同九天驚雷的斷喝,猛地炸響!聲音不大,卻蘊含著某種奇異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廣場上所有的嘈雜、喘息和低語。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人群瞬間僵住,鴉雀無聲,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
廣場盡頭那座高聳的白玉高臺上,不知何時已悄然立著數位身影。他們身著玄青色道袍,袍袖寬大,衣袂在細微的氣流中輕輕拂動。為首那位老者,面容清癯,長須及胸,根根梳理得一絲不茍,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他眼神銳利如盤旋天際的鷹隼,緩緩掃過臺下密密麻麻、如同螻蟻般的人頭。目光所及之處,每一個被他看到的年輕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臉上混雜著刻骨的敬畏與近乎貪婪的渴望。
“升仙大會,啟!”老者聲音平淡,卻如有魔力般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蝸深處,“測靈根,定仙途!”
轟——!
短暫的死寂后,人群爆發出更加壓抑不住的激動浪潮。無數道目光瞬間變得滾燙,仿佛要將空氣點燃,齊刷刷地釘向高臺中央——那里,靜靜矗立著一根需要數人才能合抱的粗大水晶圓柱!柱子通體澄澈剔透,宛如一整塊凍結的萬年玄冰,內里似有氤氳的霧氣在自行流轉,散發出柔和的、令人心神寧靜的乳白色微光。
“下一個,李鐵柱!”臺側,一名執事弟子面無表情,聲音毫無波瀾地高聲唱名。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帶著補丁的粗布短打的黝黑少年,同手同腳、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劇烈地抖動著,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挪”到了那根神秘的水晶柱前。他嘴唇哆嗦著,臉上血色褪盡,伸出那只沾滿泥垢和汗漬、微微彎曲的手指,帶著千斤重擔般的遲疑和恐懼,顫抖地按在了柱身中央一個清晰的手印凹槽里。
嗡——!
水晶柱內部猛地亮起!先是極其微弱的一點黯淡土黃色光芒,如同風中殘燭,似乎隨時都會熄滅。緊接著,那光芒像是被注入了燃料,驟然膨脹、穩定下來,顏色變得凝實厚重,化作一道沉穩如山岳的土黃色光帶,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感,猛然向上竄升,最終占據了水晶柱近三分之一的高度!光芒并不刺眼,卻帶著一種大地般的堅實。
“土系單靈根!中品!”執事弟子的聲音終于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高臺上那幾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長老,目光也紛紛在這個叫李鐵柱的黝黑少年身上多停留了幾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嘩——!”臺下瞬間炸開了鍋。“單靈根!還是中品的!一步登天了祖宗!”“發達了!發達了!李家祖墳冒青煙了!”“這命也太好了!”羨慕、嫉妒、驚嘆的聲浪幾乎要把那剛剛完成了人生蛻變的黝黑少年淹沒。李鐵柱那張布滿汗水的黝黑臉龐瞬間漲成了醬紫色,激動得嘴唇哆嗦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被執事弟子引到一旁時,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引得周圍又是一陣哄笑和議論。
“下一個,王翠花!”唱名聲再次響起。水晶柱光芒亮起,一道淺藍混合著淡綠的光帶升起,高度只到柱子的四分之一。“水木雙靈根,下品!”“下一個,趙二狗!”光芒再亮,一道刺目金紅交織的光帶竄起,高度與水木雙靈根相仿。“金火雙靈根,下品!”……
水晶柱的光芒交替亮起,各色光帶或強或弱,或純凈或駁雜,映照著一張張瞬間被狂喜、巨大失落或徹底麻木所主宰的臉。每一次光芒亮起,都如同一把無形的鉤子,緊緊揪住了臺下無數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空氣里的焦灼感越來越濃,幾乎凝成了沉重的水滴,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我看著前面的人流不斷縮短,挪動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腦袋依舊昏沉發木,但比起剛才那股瀕死的強烈虛弱感,總算像是從水里撈上來的人,好歹能自己站穩了。看著前面那些或光芒萬丈、引得長老矚目,或黯淡無光、惹來一片嘆息的測試結果,聽著周圍人激動到變調、帶著哭腔或狂笑的議論,我心里卻是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修仙?長生不老?聽起來確實挺美。但想想前世看的那些讓人熬夜追更的網文,主角哪個不是九死一生、歷經九九八十一難?什么秘境探險被各路仇家追殺得屁滾尿流、慌不擇路;什么門派大比被打得骨斷筋折、當場飆血三升;什么閉關修煉,一閉就是幾十年上百年,出關時胡子眉毛長得能當拖把……這些玩意兒,哪一個不比前世現代的996恐怖千百倍?那TM都是拿命在卷啊!卷贏了或許能活久點,卷輸了當場就灰飛煙滅!
“下一個,陳茍!”執事弟子那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終于點到了我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吸進去,肺葉都帶著一絲撕裂的疼痛。拖著依舊有些發飄、踩在云端般的步子,在無數道或好奇、或審視、或不耐的目光注視下,慢吞吞地、一步三晃地走到了那根散發著冰冷氣息、仿佛能決定命運的粗大水晶柱前。冰涼的、光滑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帶著一種玉石特有的沁人寒意。我定了定神,驅散腦子里那些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學著前面人的樣子,把手掌穩穩地按進那個微微凹陷下去的凹槽里。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水晶柱內部毫無動靜,一片沉寂,甚至連內部那似乎永恒流轉的云霧都仿佛凝固了。
死寂開始蔓延。
臺下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高臺上那幾位長老的目光也微微轉了過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如同在看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
執事弟子眉頭已經不耐地蹙起,嘴唇微張,似乎準備開口呵斥,讓我再試一次,或者干脆滾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臨界點——
嗡……!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垂死蚊蚋在耳畔掙扎拍打翅膀的輕鳴,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水晶柱最底部傳了出來。
緊接著,在那渾濁的柱體底部,極其緩慢地、如同擠牙膏般,亮起了一小團混雜的光暈!那光暈黯淡得可憐,微弱得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其徹底吹滅,而且顏色駁雜不堪到了極點:一絲若有若無、幾乎快要融入背景的灰白(金?),一縷同樣稀薄、帶著枯敗氣息的暗黃(木?),幾點渾濁、像是混了泥沙的水汽(水?),一抹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隨時會熄滅的暗紅火星(火?),底下還固執地摻雜著一抹稀薄、如同劣質黃土的土黃(土?)。五種屬性微弱到極致的光芒,如同垃圾堆里胡亂混合的顏料,混雜在一起,擰成一團,像一碗隔夜的、早已餿掉發臭的雜糧粥,勉強糊在柱子最底端的角落,連一寸可憐的高度都沒能掙扎著爬上去。
雜靈根!而且還是微弱到極致,駁雜到極致的廢柴雜靈根!在這天才輩出的升仙大會上,簡直就是個刺眼的污點!
整個遼闊的廣場有那么足足三息的絕對寂靜。仿佛連風聲都停滯了。
隨即,巨大的、不加掩飾的嘆息聲如同泄氣的皮球,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帶著明顯嘲諷的低低笑聲,如同骯臟的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瞬間將我淹沒。
“我的老天爺……這……這也太雜了吧?跟垃圾堆似的!”“五種屬性?還都弱成這樣?這……這玩意兒還能叫靈根?廢了吧?”“完了完了,這輩子也就當個最低賤雜役掃掃地的命了……”
高臺之上,那位為首的長須長老,一直保持著古井無波、如同得道高人般平靜的臉上,也終于掠過一絲清晰的、毫不掩飾的失望。他微微搖頭,雪白的長須隨之晃動,目光如同看待一件毫無價值的垃圾,淡漠地從我身上移開。那帶著強大精神壓迫感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判決書,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廣場上空:
“陳茍,五行雜靈根,駁雜微弱,根基淺薄。此等資質……唉,”他重重地嘆息一聲,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意味,卻更像是對一個失敗品的棄置宣言,“注定難成大器,仙路坎坷,望你好自為之。”
話音落下,如同給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蓋上了命運的棺蓋,再無價值可言。
周圍的嘆息和嘲笑聲更加響亮起來,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和強烈的優越感,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身上。
然而,就在這片如同爛泥塘般令人作嘔的失望和嘲弄浪潮中,一個清晰無比、甚至還帶著點劫后余生般巨大慶幸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般,突兀地、毫無征兆地炸響了:
“啊?真的啊?”我猛地抬起頭,臉上非但沒有絲毫沮喪和悲傷,反而像是卸下了背負千年的沉重枷鎖,五官都舒展開來,長長地、長長地、用盡全力地舒了一口氣,那聲音里透著一股子發自肺腑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輕松和狂喜,“呼——太好了!那意思就是……以后不用加班修煉了吧?工傷賠償應該穩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比剛才水晶柱毫無反應時還要死寂一萬倍。仿佛連高高在上的仙島都凝固了。
廣場上數萬人,無論是臺上威嚴如神祇的長老,還是臺下擠擠挨挨如同沙丁魚罐頭的弟子、雜役,甚至那些還在排隊、臉上帶著懵懂和希冀的少男少女,全都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威力絕倫的“定身仙咒”齊刷刷地貼在了原地。
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石化。嘲笑的弧度僵死在嘴角,嘆息的尾音卡在喉嚨深處,敬畏的眼神凍結在眼底深處。
每個人的頭頂,都仿佛憑空飄過一串巨大的、閃爍著金光的問號和一個血紅色的、滴著血的驚嘆號。
——這人腦子是不是被門擠扁了?還是剛才測試時把腦漿子都順著水晶柱流光了?長老親口說他廢柴中的廢柴,這輩子完了,他居然說……太好了?不用加班?工傷賠償?!
高臺上,那位長須長老捻著胡須的手猛地頓住,力道之大,硬生生將幾根保養得宜、視若珍寶的白玉般的長須給揪了下來!他那雙閱盡世間滄桑、早已古井無波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眼珠子都快凸出來,死死地釘在我身上,像是第一次見到超越常識理解范疇的宇宙級奇葩生物。旁邊幾位長老的表情更是精彩紛呈,如同打翻了顏料鋪子:有愕然張大了嘴,下巴都快掉到胸口;有難以置信地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還有一位嘴角瘋狂地抽搐著,似乎在用盡畢生修為拼命忍住某種極其不合時宜、極其不雅觀的情緒——比如狂笑或者罵娘。
執事弟子張大了嘴,徹底忘記了自己的職責,手里那枚用以記錄名冊的玉簡失去了靈力的支撐,“啪嗒”一聲輕響,掉在了冰涼的白玉地面上,滾了兩圈。他傻愣愣地杵在那里,如同被雷劈焦的木樁,看看臺上長老們瞬間鐵青的臉色,又看看臺下那個滿臉“賺大了”表情的少年,大腦徹底宕機。
整個玄天宗升仙廣場,數萬生靈,連同漂浮的仙島,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按下了永恒的暫停鍵。只有云海之上,亙古不變的山風掠過空曠的云海,發出嗚嗚的低鳴,如同鬼泣,襯得這片凝固的死寂更加詭異、更加沉重。
空氣,尷尬得能擰出冰冷苦澀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