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仙大會那場足以載入玄天宗史冊的尷尬死寂,最終是被長須長老一聲強壓著怒火的干咳打破的。他鐵青著臉,眼皮都沒朝我這個方向掀一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會玷污了仙家法眼,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外門雜役處,靈田司!”聲音又冷又硬,像塊凍了千年的石頭。
執(zhí)事弟子這才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撿起玉簡,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有害垃圾。他胡亂地在玉簡上劃拉了幾下,甩給我一塊灰撲撲、邊緣還有些毛糙的木牌,上面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役”字,外加一個同樣潦草的編號。
“丙字七號石屋,即刻去靈田司報道!誤了時辰,嚴懲不貸!”他丟下這句話,像趕蒼蠅一樣揮揮手。
我接過木牌,入手粗糙冰涼。周圍那些凝固的、混雜著鄙夷、嘲笑和看怪物般好奇的目光,此刻如同實質的針,重新刺了過來。但我毫不在意,甚至覺得空氣都清新了不少。工傷賠償雖然還沒影兒——估計這鬼地方也沒勞動仲裁——但“難成大器”的官方認證,不就是一張免加班金牌嗎?穩(wěn)了!
穿過人流自動分開的一條縫隙,我跟著一個同樣穿著灰撲撲雜役服、佝僂著背的老雜役,離開了那片華麗的白玉廣場。腳下的路從光滑如鏡的漢白玉,很快變成了坑洼不平、混合著碎石的泥土小道。空氣里那股子汗味、新衣漿水味和劣質熏香的混合氣味,迅速被一股更濃烈、更接地氣的味道取代——泥土的腥氣,草木**的微酸,發(fā)酵肥料難以言喻的濃郁,以及實實在在的汗餿味兒。
所謂的“外門雜役區(qū)”,根本就是一個自帶仙氣背景板的大型生產(chǎn)建設兵團駐地。視線所及,是大片大片被劃分得如同棋盤般規(guī)整的靈田。田里的作物蔫頭耷腦,那些傳說中蘊含靈氣的稻谷長得稀稀拉拉,葉片邊緣還泛著不健康的焦黃;所謂的靈蔬個頭小得可憐,蔫巴巴地伏在田壟里;至于那些標注著“低階藥草”的玩意兒,更像是營養(yǎng)不良的雜草,在特制的、顏色發(fā)黑的土壤里茍延殘喘。
一排排低矮簡陋的石屋,像被隨意丟棄的積木塊,歪歪扭扭地依著陡峭的山勢搭建。墻壁是粗糲的石頭壘成,縫隙里塞著黑色的泥巴和枯草。屋頂勉強覆蓋著厚厚的茅草,不少地方塌陷下去,像瘌痢頭一樣難看。潮濕陰冷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從墻壁縫隙、地板下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帶著一股長年不見陽光的霉味。
丙字七號石屋,位于整個雜役區(qū)最偏僻、最深沉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山崖峭壁,終年照射不到一絲陽光。推開那扇嘎吱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濃烈的潮濕霉味混合著塵土味撲面而來,嗆得人直咳嗽。
屋里空蕩蕩的,一覽無余。一張用幾塊粗糙石板拼成的“床”,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稻草味的干硬鋪蓋。一張三條腿的木桌,其中一條腿明顯短了一截,底下墊著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黑石頭。唯一配套的是一把同樣三條腿、同樣需要石頭墊腳的破凳子,坐上去立刻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角落里,一個缺了半邊口子的粗陶瓦罐,里面可憐兮兮地立著幾根細瘦枯黃、奄奄一息的草莖——據(jù)門口老雜役含糊提過一嘴,這玩意兒叫“清心草”,據(jù)說能凈化濁氣。我看著它們那副隨時要咽氣的樣子,嚴重懷疑它們自己更需要被凈化。
“嘖,這待遇,比富士康的集體宿舍還感人。”我撇撇嘴,把背包——一件用舊包袱皮改的玩意兒——隨手扔在冰冷的石板床上。里面就幾件同樣破舊的換洗衣物,還有一小塊硬得像石頭的粗糧餅。
接下來的日子,簡單、重復,且……乏善可陳。
天不亮,刺耳的銅鑼聲就炸響了整個雜役區(qū),比前世最殘忍的鬧鐘還要催命。頂著還沒褪盡的星子,跟著一群同樣睡眼惺忪、表情麻木的灰衣雜役,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往分配的靈田。我負責的是丙字區(qū)最西邊幾塊邊緣的劣田,土質又硬又貧瘠,里面種的“凝氣草”長得跟豆芽菜似的,還要小心伺候,拔草、松土、引水灌溉。引水用的是埋在地下的半朽竹管,常常堵塞,疏通起來泥水能濺一身。
太陽剛露頭,監(jiān)工的管事就會背著手出現(xiàn)在田埂上。那是個干瘦的中年人,顴骨高聳,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最愛挑刺。動作慢一點,立刻就是一通刻薄的呵斥;不小心踩歪了一株草苗,輕則扣當天微薄的伙食,重則鞭子伺候。汗水浸透粗布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結成一層白花花的鹽霜。掌心很快磨出血泡,破裂,再磨出繭子。腰酸背痛是常態(tài),仿佛身體沒有一處不發(fā)出呻吟。
唯一的慰藉,是中午短暫的休息時間,能領到一個硬得像石頭、能當武器用的窩窩頭,和一碗幾乎能照出人影、漂著幾片爛菜葉的稀粥。找個陰涼地狼吞虎咽下去,胃里才算有點東西墊著。
日頭偏西,鑼聲再次響起,宣告一天苦役結束。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那間潮濕陰冷的石屋,唯一的念頭就是倒在硬邦邦的石板床上挺尸。
這就是修仙?這特么就是仙家福地?
幾天下來,唯一的感受就是:比前世當社畜還累!社畜至少還有電腦椅和空調!在這里,純粹是把勞力壓榨到極限!
然而,躺平的種子一旦種下,總會在貧瘠的土壤里頑強地尋找縫隙。
改變發(fā)生在幾天后,一個同樣灰頭土臉的傍晚。
我剛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準備撲向我的石板床,隔壁石屋的門也開了。一個身材異常魁梧的少年探出頭來,皮膚黝黑,像剛從煤窯里鉆出來,濃眉大眼,帶著一股子憨厚勁兒。他手里拿著兩塊皺巴巴、裁成巴掌大小、邊緣還帶著焦痕的黃紙片,上面用某種黑炭歪歪扭扭畫著符號。
“喂,新來的?”他甕聲甕氣地開口,眼神帶著點好奇和試探,“看你怪沒精神的。悶不?玩兩把不?”
我定睛一看那玩意兒,差點笑出聲——這鬼畫符似的玩意兒,畫的圖案七扭八歪,但依稀能辨認出是前世撲克牌的花色符號!方塊、梅花、紅桃、黑桃,雖然畫得奇丑無比,勉強能分。
“玩什么?”我來了點興趣,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過去。
“斗……斗地主!”黑大個兒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俺叫孫大牛。跟俺一個屋的吳小六搗鼓出來的,畫得丑,湊合能玩。”
他身后的陰影里,又鉆出個瘦得跟麻桿似的少年,尖嘴猴腮,眼睛卻滴溜溜轉,透著一股機靈勁兒,正是吳小六。他嘿嘿一笑:“茍哥是吧?俺叫吳小六。這破地方悶出鳥來,總得找點樂子不是?來來來,屋里坐!屋里坐!”
孫大牛的石屋比我那間稍微大點,也亮堂一點——至少屋頂?shù)钠贫绰┫碌墓舛嘈H齻€人擠在那張三條腿的破桌子旁,吳小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破布縫制的簡陋小布袋,嘩啦一下倒出幾塊東西。
那是幾塊指甲蓋大小、灰撲撲、半透明的小石頭,里面似乎有極其稀薄、近乎于無的霧氣在極其緩慢地流動,散發(fā)著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涼意——下品靈石碎塊!修仙界的硬通貨,底層雜役一個月也就能領到幾塊完整的,手里這些顯然是費盡心思攢下或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扒拉出來的邊角料。
籌碼有了,牌有了,牌搭子也有了。
“對三!”我毫不猶豫地甩出兩張畫著簡陋三點的符紙牌,拍在搖搖晃晃的木桌上。
孫大牛捏著自己手里的一把爛牌,濃黑的眉毛擰成了疙瘩,黝黑的臉上滿是苦惱,甕聲甕氣地嘆氣:“要……要不起!”
“嘿嘿!王炸!”吳小六得意地齜著牙,瘦長的臉笑得像朵菊花,啪地甩出兩張畫著潦草龍紋的“大牌”,“茍哥,大牛哥,承讓承讓!給靈石給靈石!”
孫大牛唉聲嘆氣,一臉肉痛地從懷里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兩塊最不起眼的碎靈石,戀戀不舍地丟在桌上。我也慢悠悠地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品質差不多的碎塊丟過去。
吳小六動作麻利得像只猴子,一把就將桌上的“戰(zhàn)利品”劃拉到自己面前,樂得見牙不見眼:“還是跟茍哥玩牌爽快!不像內(nèi)門那些鼻孔朝天的大爺,整天端著架子,眼睛長在頭頂上,看咱們跟看泥巴里的蟲子似的,連個正眼都不給!”
孫大牛一邊笨拙地洗著那疊劣質符紙牌,一邊深有同感地使勁點頭,憨厚的臉上難得顯出憤懣:“就是!他們眼里只有修煉、修煉、搶資源、大比排名……卷得眼珠子都紅了!嘖,”他壓低聲音,帶著點后怕,“聽說上個月內(nèi)門小比,就為爭一瓶‘聚氣丹’,兩個平時好得穿一條褲子的師兄,直接在后山?jīng)]人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頭破血流不說,聽說丹田氣海都差點被打崩了!就為那一小瓶破丹藥!”
“聚氣丹?就那玩意兒?”我撇撇嘴,語氣帶著十二萬分的嫌棄,隨手拿起一塊剛從吳小六那里贏來的靈石碎塊,在指尖掂了掂,感受著那微弱得可憐的靈氣流動,像是在掂量一塊普通的鵝卵石,“累死累活,打生打死,就為了這點蚊子腿大小的好處?”我抓起桌上那個豁了口、邊緣粗糙的陶碗,灌了一大口自制的、寡淡得只有一點樹葉澀味的涼茶,咂咂嘴,繼續(xù)開炮,“修仙?長生不老?聽著是挺美。可你們看看內(nèi)門那些師兄師姐,哪個不是起得比報曉的雞還早,睡得比看門的狗還晚?一天到晚,不是盤著腿打坐練那勞什子氣,就是頂著大太陽練功揮汗如雨,要么就是守著丹爐煙熏火燎地煉丹,或者趴在桌子前面畫那些鬼畫符……再不然,就是跑去各種危機四伏的秘境玩命,跟別人搶寶貝搶得頭破血流,恨不得把腦漿子都打出來。圖啥?就圖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后,辛辛苦苦飛升到上界,然后給更厲害、更牛逼的大佬當牛做馬?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啊?”
孫大牛和吳小六聽得一愣一愣的,手里洗牌的動作徹底停了。這話聽起來簡直是大逆不道,是對他們從小到大聽慣的修仙神圣理論的褻瀆!可仔細咂摸咂摸……好像……好像還真有那么點歪理?讓人心里某個地方咯噔一下。
“可…可長老們天天都在說,”孫大牛憨憨地反駁,聲音卻不自覺地弱了下去,沒什么底氣,“修仙問道,乃是逆天而行,與天地爭造化,自當勤勉不輟,方能有一絲機緣窺得那無上大道啊……”
“大道?”我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把手里最后一張牌隨手丟在桌上,“什么大道?大道就是卷生卷死,把自己活活卷成一張薄餅?我看是‘卷道’還差不多!咱老祖宗有句話,叫‘大道至簡’,懂不懂什么意思?活得簡單點,輕松點,別把自己往死里逼,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這才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正道!”我把贏來的幾塊靈石碎塊嘩啦一聲攏到自己面前,發(fā)出幾聲清脆的碰撞聲,“喏,贏點小靈石,買點粗糧咸菜,跟兄弟們耍耍樂呵樂呵,這不比他們打破頭搶來的那點丹藥香?至少咱們玩得開心,還不累!心情舒暢,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
“茍哥……你這想法……也太……”吳小六咽了口唾沫,眼神有點迷茫,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向往,猶豫了半天才憋出一個詞,“太……太豁達了吧?”他其實想說的是“太離譜”,但沒好意思。
“豁達?躺平!”我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地糾正,“躺平怎么了?躺平是門藝術!是門大學問!”我舒服地往后一靠,脊背貼上冰冷粗糙的石墻,翹起二郎腿,腳上那雙快要磨破底的布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你們看,我,雜靈根,雜得五花八門,廢柴中的廢柴,長老親口認證的‘難成大器’!板上釘釘?shù)氖聝海∥乙钦骖^鐵,不知死活地跑去跟那些單靈根、雙靈根的天才卷?那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嫌自己命太長嗎?這叫有自知之明!這叫戰(zhàn)略性放棄!懂不懂?”
我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仿佛身下不是冰冷的石板,而是昂貴的真皮沙發(fā):“他們卷他們的,咱躺咱的。靈田里的活,該干的干,干完了就歇著,絕不主動加班!靈石嘛,夠買點粗茶淡飯?zhí)铒柖亲樱瑝蛟鄹鐜讉€湊在一起玩幾把牌,樂呵樂呵,開心開心,足矣!活得那么累圖啥呢?要什么自行車啊?”
孫大牛和吳小六再次對視一眼,都從對方那雙習慣了疲憊和麻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被顛覆了三觀后的巨大震撼和……一絲絲連他們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動搖。好像……茍哥這種活法,是有點……有點說不出的爽快?
“來來來,別愣著!洗牌洗牌!”我招呼著,打破了短暫的沉默,“這把賭注大點!誰贏了,我請客,吃后山摘的野果!”我知道后山有片野桃林,果子雖小,勝在酸甜爽口。
牌局重開。簡陋的石屋里,只剩下劣質符紙牌甩在破木桌上發(fā)出的啪啪聲,還有我們仨時而懊惱拍腿、時而得意低呼的聲音。窗外,是內(nèi)門弟子居住區(qū)方向隱隱傳來的、為了爭奪某個靈氣稍微濃郁點的修煉靜室而起的激烈爭吵聲,還有更遠處演武場上,術法碰撞發(fā)出的沉悶轟鳴和呼喝。那些象征著仙路拼搏、象征著資源爭奪的喧囂,仿佛被這間位于潮濕角落、彌漫著霉味和劣質符紙味的石屋徹底隔絕了,成了另一個遙遠世界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
我瞇著眼,手指在幾張牌上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粗糙的紙面,然后果斷地甩出一張,“尖兒!”
卷?誰愛卷誰卷去。躺平,是真他娘的舒服。這破地方唯一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