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驍一行人抵達(dá)文水縣城外時(shí),簡要說明了太原被圍的困境,當(dāng)提到金兵的兇猛攻勢和城外的火光時(shí),守城的鄉(xiāng)兵們臉色驟變,眼中滿是恐懼。
知縣還想再問詳細(xì)些,陳老栓卻搖了搖頭:“我等身負(fù)重任,不能在此久留。”
一行人再次啟程南下,眾人回頭望了眼文水城,夯土城墻上,鄉(xiāng)兵們正用黃土、碎石加緊加高城墻,城門口堆起了拒馬,四個城門只留南門供人出入,盤查極嚴(yán)。
“這文水城,怕是守不住啊。”李全武嘆了口氣。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抵達(dá)汾州西河縣。
西河的釀酒業(yè)歷史悠久,可追溯至先秦。
據(jù)《禮記》記載,汾水流域早在周代就有“酒禮”傳統(tǒng);到隋唐時(shí),汾州酒已聲名遠(yuǎn)播,唐代詩人杜牧“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詩句,雖未明指西河,但汾陽杏花村屬古汾州地界,可見當(dāng)?shù)蒯劸茦I(yè)的興盛。
張能臣《酒名記》中記載“汾州甘露堂最有名”,該酒便是杏花村酒在宋時(shí)的代表。
西河地處太原以南、汾河中游,是北方難民南下的必經(jīng)之地。隨著太原被圍的消息擴(kuò)散,北面的忻州、代州等地百姓率先南逃,大量難民涌入西河,讓這座中等縣城瞬間變得擁擠不堪。
商鋪里的糧食被搶購一空,物價(jià)飛漲,普通百姓即便家中有余糧,也不敢輕易拿出。
治安也變得混亂起來,難民中混雜著潰兵、流民,甚至有趁亂劫掠者,西河的里正、巡檢不得不組織鄉(xiāng)勇巡邏,夜晚街巷間再無往日飲酒歡歌的熱鬧,只剩緊閉的門戶和零星的哭泣聲。
偶爾有士人、官吏聚飲,席間再無“把酒臨風(fēng)”的詩意,而是討論如何加固城防、如何安置難民、如何向汴梁求援。
酒入喉,是辛辣,更是焦慮。
普通百姓即便有酒,也多是偷偷喝幾口,驅(qū)散寒意與恐懼。
一行人找了家還算干凈的客棧住下,客棧掌柜端上一壺酒,嘆了口氣:“這世道,能喝上口熱酒都是奢侈了。”
李驍端起酒杯,酒液辛辣,卻帶著一絲甘甜,那是西河土地的味道。
客棧里的氣氛十分清冷,窗外冷風(fēng)時(shí)不時(shí)拂動門窗,映著滿屋子人惶恐的臉。
鄰桌忽然“啪”地拍了下筷子,一個穿青布衣的后生梗著脖子罵:“呸!朝廷養(yǎng)的這幫雜碎,真是中看不中用!金人都打到太原了,連個響屁都不放,倒讓咱老百姓跟著遭罪!”
李驍?shù)热硕酥票氖诸D了頓。
那后生二十出頭,眉眼間帶著股悍氣,腰間別著柄仆刀,看打扮像是當(dāng)?shù)氐那f戶。
旁邊有人搭腔:“可不是咋地!當(dāng)年遼人再猖狂,也沒說圍了太原,掃蕩周圍吧?哪像現(xiàn)在…”
“別提了!”后生猛地打斷,“我等每年交的賦稅可不少,就盼著朝廷能中用點(diǎn)!可看看這群當(dāng)兵的,嘿。”
他眼睛掃向李驍一行人,嘴角撇出冷笑,“呵,穿著這身皮,怕是急急忙慌逃下來的吧?拿著朝廷的俸祿,宰起百姓來比誰都狠,見了金人倒像耗子見了貓!”
周圍頓時(shí)響起一片附和聲。
商人搖著頭:“前兒個還有兵痞在南關(guān)設(shè)卡,見了商隊(duì)就搶,說是‘軍需’,呸!都給他家主子搶的!”
“平日里在官道上設(shè)卡子,刮起地皮來那叫一個‘閻王不嫌鬼瘦’!如今金兵來了,嘿,跑得比兔子還快,留下咱們這些草民墊背!真真應(yīng)了那句‘官字兩個口,吃人沒個夠’!”
“說各地關(guān)隘禁軍見了金兵影子就跑,連軍械都留給了人家!”
“有些玩意兒吶,拿著朝廷俸祿,吃著百姓血汗,真到了拼命的時(shí)候,怕是褲襠里的黃泥都能嚇出來,披件皮就在西河晃悠,羞不羞?”
“守不住城,只會欺負(fù)咱老百姓,算什么好漢!”周圍人你一言我一語,極盡諷刺。
“也不知道是護(hù)著百姓呢,還是忙著給自個兒尋個安樂窩?”
旁邊幾個行腳的、堂倌也跟著七嘴八舌附和,話越說越難聽,什么“耗子扛槍窩里橫”、“只曉得剝百姓的皮”…矛頭直指李驍這群風(fēng)塵仆仆、甲胄沾血的軍漢。
馬小五“噌”地站起來,手里的酒碗重重砸在桌上,湯水濺了一地:“兀那小子!放你娘的臭狗屁!你哪只狗眼看見爺們是逃跑的了?嗯?”
堂內(nèi)瞬間一靜,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馬小五胸膛起伏,手指都快戳到那后生鼻尖上了:“告訴你!十八日正午!就在太原城北!是哪個帶了一百多爺們殺進(jìn)金狗大營,把銀術(shù)可那狗娘養(yǎng)的三千先鋒殺得哭爹喊娘,丟下兩千六百多具尸體,連滾帶爬跑了數(shù)十里?要不是驢日的金兵來得快堵了咱退路,銀術(shù)可那狗頭早掛在太原城樓上了!你以為是哪個?嗯?”
這番話如同平地一聲驚雷!
太原外圍金兵先鋒大敗的消息,確比太原被困的消息早幾天傳到西河,坊間都傳是朝廷調(diào)來了神兵天將,知恥后勇,打了場難得的翻身仗。
此刻竟聽當(dāng)事人親口說出,所有人都懵了。
滿屋子瞬間靜了。
那后生抹了把臉,瞪著眼:“你胡吹什么!金狗那么厲害,就憑你們?”
“厲害?”
那商人更是張大了嘴,半晌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莫…莫非…是…是壯士你們干的?”
馬小五環(huán)視一圈,看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下巴一揚(yáng),帶著點(diǎn)得意,:“當(dāng)然…不...”
唉,還以為要說什么呢,人群諷笑。
“當(dāng)然,不全是俺!”
馬小五冷笑一聲,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猙獰的傷疤,“看見沒?這是金人大將銀術(shù)可那狗娘養(yǎng)的親衛(wèi)劃的!那天咱們弟兄抱著必死的心,從午時(shí)殺到半夜,斬了金狗兩千六百余顆腦袋!銀術(shù)可那廝被追得丟了頭盔,差點(diǎn)被咱們兄弟一槍挑落馬下!”
“你說的...是真的?那金人大將叫銀術(shù)可?”
“還能有假?”
馬小五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露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瞅瞅!這是太原張孝純張安撫親筆寫的賞信!上面明明白白寫著斬?cái)硵?shù)!看看上頭鮮紅的大印!看看這功勞是真是假!看看俺們兄弟是不是孬種!”
人群“呼啦”一下圍上來,有人念出聲:“朔州兵將馬小五從百余騎破敵先鋒,斬馘兩千六百余、將校十三人...追亡逐北三十里,重創(chuàng)賊勢…功在社稷,忠勇可嘉…俟解圍之日,當(dāng)奏請朝廷,優(yōu)敘升賞。”
念到末尾,聲音都發(fā)顫了,“真…真殺了這么多?”
“你算個逑,騙你有什么好處?”馬小五把賞信拍在桌上,“咱爺們身上的甲,都是從金狗尸體上扒的!這可是女真精兵的鐵甲,不是雜兵的破爛!”
他敲了敲李驍身上的甲胄,“聽聽這聲兒!”
那商人第一個回過神,對著馬小五和李驍?shù)热诉B連作揖,臉紅脖子粗:“哎喲!瞧俺這張臭嘴!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錯把真龍當(dāng)草蛇’!好漢爺莫怪!莫怪!小的該死!該死!”
“誤會!天大的誤會!”
“壯士們?yōu)閲鴼常潘酪簧业仁竽看绻猓瑧M愧慚愧!”
“真真是‘扁擔(dān)挑水兩頭塌’——錯怪了好漢!言語冒犯,還請恕罪。”
剛才附和著罵人的幾個,臉漲得通紅,紛紛拱手:“好漢恕罪!是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出門撞了邪,還請?jiān)弰t個!”
“好教各位軍爺知道,咱們西河有句老話,'寧得罪閻王,莫辱沒忠良'...”
那后生看完后更是“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聲音響亮:“該打!我狄某人瞎了眼,竟把真英雄當(dāng)成了逃兵!”
他轉(zhuǎn)身對著眾人深深一揖,“各位好漢,剛才的渾話你們別往心里去!今日這酒飯,全算我的!要吃什么喝什么,盡管點(diǎn),就當(dāng)我賠罪了!”
孫石頭撇著嘴:“早知道厲害了吧?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太原騎兵營的李部將,當(dāng)天就是他領(lǐng)頭沖殺在第一個!這位是平定軍的岳將軍,武力無雙,殺得金人膽寒!咱們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不知斬了多少金人頭顱,可不是你說的軟腳蝦!以后把招子放亮點(diǎn)!”
人群一聽這些名號,尤其是“陣斬兩千六百金狗”的猛人就在眼前,更是轟動。
消息像長了腿,飛快地傳了出去,客棧外都開始有人探頭探腦,
“快去告訴街坊,殺金狗的英雄在這兒呢!”
岳飛眉頭一皺:“此地不宜久留。”
此地已成是非之地,久留恐生變故。
李驍點(diǎn)頭,剛要起身,那狄家后生卻攔住了:“好漢留步!我狄家莊還有幾十號壯丁好馬,想跟著諸位殺金狗!值此國難之際,俺狄懷樸不愿坐等當(dāng)亡國奴!懇請諸位好漢收留,讓俺跟著諸位殺敵報(bào)國!上陣殺敵,絕不拖后腿!”
他身后人義憤填膺:“可不能丟了河?xùn)|男兒的臉。”
李驍打量著他結(jié)實(shí)的身板和不似作偽的熱切眼神,又看看岳飛、陳老栓。后者微微頷首,眼下他們損兵折將,正是缺人的時(shí)候,此人既有心報(bào)國,更兼莊上有馬,正是急需的助力,正好拉他入伙。
“好!”李驍果斷點(diǎn)頭,“狄懷樸兄弟既有此心,我等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收拾妥當(dāng),即刻隨我等出城,去狄家莊!”
“得令!”
狄懷樸大喜過望,臉上露出真切的激動笑容,“諸位好漢稍待,這就去牽馬招呼莊丁!”他動作麻利地轉(zhuǎn)身沖進(jìn)后堂吩咐伙計(jì)備馬。
一行人牽著馬出客棧時(shí),街上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都伸長脖子往這邊看。
狄家后生在前面開路,嘴里喊著:“讓讓!讓讓!英雄要去咱莊上!”
擠出越聚越多的人群,在狄懷樸和他幾個聞訊趕來的精壯莊丁引路下,牽馬匆匆穿過混亂的西河縣城街道,朝著城外狄家莊的方向疾步而去。
身后,那座陷入混亂與恐慌的縣城,連同那些驚愕與崇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