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交談,眾人這才得知,原來狄懷樸是大名鼎鼎的狄青后人,可他似乎有所避而不談。
狄懷樸緊了緊腰間的刀,自嘲地笑了:“讓諸位見笑了,先祖那般人物,子孫卻只守著這幾畝薄田過活。”
陳老栓勒住馬,熱切道:“狄兄弟不必妄自菲薄,狄武襄公的威名,我等自從軍起就常聽老兵說起。”
狄青因功追贈“武襄公”,這是時人對他最敬重的稱呼。
馬小五忍不住又問:“既是武襄公的后人,怎么不去投軍?憑著這名號,官府少說也得給個正將、統(tǒng)制當(dāng)當(dāng),哪用得著在莊子里窩著?”
袁振海在他后腦勺拍了一巴掌:“少胡說!”
狄懷樸卻擺了擺手,神色黯然下來:“不怪這位兄弟疑問,先祖平儂智高,破夏人,何等風(fēng)光?可晚年…唉,功高震主,朝廷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沒斷過。”
他望著遠(yuǎn)處的汾河,聲音低了下去,“先祖臨終前給兒孫留了話:‘咱狄家靠沙場血拼掙來的功名,也可能因沙場功高招來禍?zhǔn)隆M笞訉O,能守好家業(yè)、平安度日就好,不必再求做大官、當(dāng)大將。’”
“這是什么道理?”孫石頭咋舌,“不當(dāng)大官大將那當(dāng)啥!總不能啥也不要吧。”
“先祖是怕了。”狄懷樸苦笑,“人生最后那段晦暗日子,他說自己一輩子跟夏人拼命,身上的傷能數(shù)出幾十處,卻抵不過朝堂上的幾句讒言。他讓兒孫記住,‘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咱狄家不圖富貴,只求代代平安。”
他指了指自己腰間的刀:“這刀是先祖用過的,傳到我手里,也只敢用來劈柴、防身。要不是金人打到家門口,我連莊子都不會出,祖宗的規(guī)矩,不敢破啊。”
李全武嘆了口氣:“武襄公是真疼子孫,他見過刀光劍影,也見過人心險惡,才會說這話。”
岳飛一直沒說話,這時感慨道:“守規(guī)矩是孝,可國難當(dāng)頭,能拿起刀保家衛(wèi)國,也是對先祖的告慰。”
狄懷樸眼睛一亮,猛地攥緊刀柄:“岳將軍說得是!我爹臨終前也說,‘先祖的話是保平安的,可真到了胡人入侵份上,再守規(guī)矩就是慫包’!所以我才想跟著諸位,哪怕做個馬前卒,也不能讓金狗踏了咱狄家的地!”
說話間,遠(yuǎn)處已經(jīng)能看見一片莊子,圍墻上插著幾面褪色的旗幟,上面隱約能認(rèn)出個“狄”字。
狄懷樸指著莊子笑道:“那就是狄家莊!莊里有百多個壯丁,三十多匹好馬,雖比不得軍中戰(zhàn)馬,跑路沖殺卻也夠用!”
馬小五拍著他的肩膀:“這才像狄武襄公的后人!咱們給武襄公的墳上磕個頭,告訴他,他的子孫沒孬種!”
狄懷樸翻身下馬,對著莊子大喊:“都出來!我把殺金狗的英雄請來了!”
然而,莊里卻沒有熱情的回應(yīng),片刻才有個老人走出來詫異道:“五郎,你們這是怎么回事?這些好漢是誰?”
狄懷樸笑道:“保石叔,這些都是我在城里認(rèn)識的好漢,個個以一當(dāng)百,悍勇無比。”
說著奇怪問道,“對了伯父他們呢?”
老人神色難看,往莊子后面的山上努努嘴,那里便是狄青墓所在。
于是他正好帶著好漢們?nèi)ゼ腊菹茸妫仪嗄乖诜诤悠皆c呂梁山過渡帶,背山面水,是典型的風(fēng)水寶地。
往西北的山走去,越靠近那片林地,空氣里就越濃地飄著松脂與香燭的味道。
“到了。”沒多久,狄懷樸的聲音壓得很低。
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開闊的墓園坐落在山坳里,背靠蒼黛色山,面朝蜿蜒的虎踞水。中軸線上,墓冢像座沉默的土丘,覆著層薄雪,神道兩側(cè)的石像生精雕細(xì)琢。
先是石望柱一對,八棱柱身纏卷草紋,標(biāo)識神道入口。神道兩側(cè),象征著墓主生前威儀與死后哀榮的石像生,沉默地佇立著。
文翁仲石人冠服齊整,進(jìn)賢冠長袍,雙手捧笏,武將石人甲胄森嚴(yán),兜鍪鎖甲,左手按劍。
石羊垂首溫順,屈膝跪臥,卷角貼脊,石虎怒目圓睜,蹲踞昂首,獠牙外露。
雖歷經(jīng)近七十多年風(fēng)雨,刀鑿的棱角仍透著股雄渾氣。
最盡頭的神道碑高達(dá)丈余,碑額“宋狄武襄公之碑”七個大字是宋仁宗親書的篆體,在陽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
碑身的碑文密密麻麻,是當(dāng)年翰林學(xué)士王圭奉詔所寫,3000多字記著狄青平儂智高、拒西夏的赫赫戰(zhàn)功。
祠堂飛檐在松柏間若隱若現(xiàn),檐角銅鈴被風(fēng)拂得輕響,倒讓這墓園更顯靜穆。
此刻,碑前的祭臺早已擺好三牲祭品,墓冢前的空地上早已跪滿了人,十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正跪在蒲團(tuán)上,為首的幾位年過五旬,看輩分該是狄青的曾孫輩,都穿著深色襕衫,神情肅穆得像石雕。
手里捧著個黑漆木盒,里面盛著狄家祖?zhèn)鞯墓砩衩婢摺鞘堑仪嘣缒暾鲬?zhàn)時戴過的,邊角已磨得發(fā)亮。
“宣和七年己丑月甲戌日,高祖考武襄公在上,嗣曾孫守業(yè),率闔莊不肖子孫人等,謹(jǐn)以杯水寒食,泣血告祭于顯高祖考宋故樞密使、同平章事、武襄公諱青之神位前:胡騎破雁門,烽燧及汾州。
子孫不肖,不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今議遣幼弱南渡,存續(xù)血脈。留此朽骨,誓守先塋。刀斧加身不移寸步,虜騎踏地不離尺土。
伏惟公英靈不昧,護(hù)佑南遷骨血。他日若聞虜退,當(dāng)率童稚北歸,重修祠宇,再奉血食...哀哉尚饗!狄氏闔莊守墓老幼,伏地叩首,涕泣再拜!”
其余老人跟著低聲附和,聲音在風(fēng)里打著顫:“愿遣婦幼南避,留我老骨守墳塋…但求血脈續(xù)…”
祭文念到動情處,有老人抹起了眼淚。
他們商量著要把莊里的孩子、婦人都送到南方去,留下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守著祖墳,守著這片狄家世代居住的土地。
狄懷樸輕手輕腳走過去,在為首的老人身后跪下:“大伯,侄兒回來了。”
李驍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泥土與松柏的氣息涌入肺腑。
他們目光掃過那些飽經(jīng)風(fēng)霜、此刻卻挺直了脊梁守護(hù)先人寸土的白發(fā)老人,掃過那沉默矗立、仿佛仍在無聲訴說主人一生功業(yè)與后世滄桑的石虎、石羊,
掃過那鐫刻著輝煌與榮耀、如今卻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孤高的神道巨碑…那位以“面涅將軍”之身登頂樞密、卻又在猜忌中郁郁而終的傳奇名將狄青的一生,在這肅穆而悲涼的墓園中徐徐展開。
李驍整了整滿是征塵和血跡的衣裳,走到神道碑前,對著那巍峨的碑身,深深一揖到底。眾人緊隨其后,對著墓冢的方向,整齊地抱拳躬身,行了一個軍人最鄭重的禮。
此時李驍望著那道墓碑,眼神越看越暈,腦子里暈乎乎的,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被人猛地推入無盡深淵。他踉蹌著,想要抓住什么,卻只抓到一片虛無,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意識隨即墜入無邊的黑暗,李驍發(fā)現(xiàn)自己飄在半空中,眼前是間煙霧繚繞的書房。
下方,幾個身著紫袍、緋袍的身影圍坐在檀木案幾旁,燭火將他們的影子拉長,扭曲在墻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
為首者,須發(fā)半白,面容清癯卻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宰相文彥博,旁邊坐著那位名滿天下的文壇魁首,此刻卻捻著胡須,眼神閃爍不定——歐陽修。
還有幾位御史臺的官員,如同聞著血腥味的禿鷲。
“文相公,這狄青實在不像話!”尖利的嗓音像冰錐扎進(jìn)耳朵。
“諸位,狄漢臣(狄青字)如今官拜樞密使,掌天下兵符,出入宮禁如履平地…你們可還記得陳橋驛那襲黃袍?”
“就憑這個黥面的丘八!憑靠著砍人頭爬上來,竟敢坐在我輩讀書人的頭上!當(dāng)年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就是怕這些武將尾大不掉,他現(xiàn)在掌著樞密院,讓滿朝進(jìn)士臉往哪兒擱?太放肆了!”
空氣驟然凝固。
歐陽修輕咳一聲,雖然表面公道,實則字字誅心:“狄青其人,勇則勇矣,然起于行伍,目不識丁,只知軍陣殺伐,焉知圣人之道?治國如烹小鮮,豈是匹夫之勇可擔(dān)綱?更可慮者…”
他刻意頓了頓,掃視眾人,壓低了聲音:“士卒只知有狄家將軍,不知有官家!此乃傾覆社稷之始也!昔年朱溫、安祿山,哪個不是先得軍心,而后行篡逆?”
一名御史立刻接口,聲音尖利:
“正是!下官已命人留心,狄府近日有異象!其家犬頭頂生角,此乃‘兵戈之兆’,《讖緯》有云‘犬生角,國有兵,主將兇’!此天意示警,不可不察!”
“狄漢臣…區(qū)區(qū)一介面涅軍漢,竟高踞樞府,與吾輩共議國是?豈非顛倒乾坤,辱沒斯文!”尖利的聲音響起,是御史中丞王舉正,他捋著稀疏的胡須,眼神像淬了毒的針。
穿緋色官袍的老者正拍著桌子,案上攤著奏折,墨跡未干的字里滿是猙獰,“狄青掌樞密,如莽、卓在漢,禍國不遠(yuǎn)矣!”
“是啊。”
旁邊穿著紫袍、面容清癯卻眼神陰鷙的官員(賈昌朝)湊近當(dāng)朝宰相文彥博,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含恨:“樞密使何等清貴!掌天下兵符,調(diào)度禁軍,位同宰執(zhí)!
這位置,向來是進(jìn)士及第、詩書傳家者居之。狄青算什么東西?臉上刺著金印的下賤賊配軍!他坐在那兒,就是對我等士大夫的羞辱!每年朝廷俸祿、恩賞,就那么多,打仗是個無底洞,他狄青開口閉口‘整軍備戰(zhàn)’,要錢要糧要器械,可想過我們各部開支、京官體面?還有那些賞賜、祭典?”
文彥博捻著胡須,笑得陰惻惻:“何必動怒?官家本就疑他,只需再加把火。”
“天象示警,物證亦有。京師大水,皇城被淹,此水者,屬陰;兵者,亦屬陰!樞府掌兵權(quán)者,焉能脫得了干系?此乃上天警示,狄青久居樞密,引動陰氣失衡,禍及天子!”
他摩挲著玉帶,“武將得軍心,便是原罪。你看他平儂智高歸來時,東京百姓沿街跪拜,連禁軍都呼‘狄爺爺’,這等威望,留著過年?”
他從袖中摸出張畫,上面歪歪扭扭畫著條生角的狗,“昨夜狄府狗生角,此乃兵象,我已讓人傳遍汴京。”
“還有相國寺的事,”歐陽修再加一句,“他竟敢在佛殿留宿,士兵還呼萬歲,這不是僭越是什么?”
王舉正折扇輕搖,扇面繪著秋江獨釣,落款卻是“武人不識風(fēng)雅”。
他輕聲補(bǔ)刀:“太學(xué)生那邊已打好招呼,《赤星謠》今夜貼滿御街。童謠朗朗上口,孩童一唱,婦人便信。”
文彥博正色道:“我們并非要構(gòu)陷忠良,而是要‘為國除患’!狄青若真有忠君之心,自當(dāng)避嫌退位,以安天下!否則…”
他眼神掃過眾人,寒光迸射,“便是心懷叵測,其心可誅!當(dāng)年杯酒釋兵權(quán),正是防患于未然!今日我等,不過是效仿祖宗之法,行雷霆手段,護(hù)佑大宋江山!”
“然也!”眾人齊聲附和,臉上掛著為國除害的“凜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