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少女臉上的汗在橘色夕陽下呈出蜜色的光。
燕寔從地上坐了起來,目光快速掃過身上松松垮垮繞著的紗布,再抬眼看向李眠玉,目光沉靜清亮,他看著她沒吭聲,卻緩緩點頭。
李眠玉松了口氣,覺得自己坐在地上實在太不文雅,便打算站起來,可此時燕寔已經醒過來了,她再不用擔心他會死掉,上午忽略的腳上的疼痛一下席卷過來,要一下子將她吞沒。
她疼得沒法忍,眼眶里瞬間蓄了淚,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鞋子在睡著后不知被她踹到了何處,早已不見蹤影,她沒穿襪子,只有燕寔替她包扎的紗布,那上面浸了點血跡。
看到那血跡,李眠玉又開始頭暈目眩,接著她又想起來自己一直沒吃過東西,虛弱無力,她有些委屈地看向她的暗衛,“我已經一日沒有吃過東西,沒力氣走了?!?/p>
燕寔顯然比起上午好了許多,臉色沒有那樣蒼白了,手撐著地站了起來。
他兩步上前,彎下腰來,修長有力的臂膀穿過李眠**彎,輕松將她橫抱起來。
李眠玉很理所當然地將手搭在她的暗衛脖子里,她烏黑的長發蕩在他的臂彎里,風吹來,幾縷吹到燕寔臉上。
燕寔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李眠玉,李眠玉臉上還是委屈的,正垂著眼睫盯著她的腳看,他便也順著看過去。
長裙遮掩住了她的腿,只看得到那兩只包成粽子的腳,沾了點血跡,看著就疼。
燕寔低頭撿了李眠玉的繡鞋,抱著她重新進了寮房,竹床上空蕩蕩的,他轉身走向桌子,想將李眠玉先放到長凳上,卻看到了擺在上面的枇杷和餅子。
南清寺的后山有幾株野枇杷樹,此時正是成熟時,住持經常摘了當供果,至于那餅子,是住持最常做了當供品的玉米餅。
這些東西,不該出現在這里。
燕寔看向懷里的人,少年俊俏的臉上那雙清亮的眼微微翹起,似疑惑。
李眠玉也看到桌上的供品了,她的臉上騰起一片紅,在燕寔懷里掙扎了一下,“放我下來!”
燕寔將李眠玉放到長凳上,但是他的目光還落在桌上的供品上。
李眠玉臉很紅,但眉頭卻皺著,說:“不知這是哪里來的,我被你抱住掙扎不了,睡了過去,許是住持回來了送來的?!彼首鞑恢?,手卻攥緊了袖子。
她才不會讓她的暗衛知道,她堂堂一個公主會去拿供品。
燕寔低頭拿起枇杷,認真沉思道:“或許是佛祖顯靈了?!?/p>
李眠玉松了口氣,“對,肯定就是這樣?!?/p>
燕寔漆黑的眼又抬起來看向李眠玉,他生得目黑唇紅,專注看人時,顯得直勾勾的,李眠玉被他看得緊張。
但還好,燕寔很快收回目光,拿著枇杷出去了。
回來時,他手里拿了一只碗,枇杷已經被洗干凈剝了皮放在碗里,他將碗遞給李眠玉,李眠玉看著那黃橙橙的果肉,已是口水延綿,忙接了過來。
從昨日到現在,每一件事都來得那樣突然,李眠玉到了此時才真真切切覺得自己餓壞了渴壞了,可是……
李眠玉只看著自己的手,小聲:“我的手好臟,我也還沒潔牙漱口?!闭f罷,伸出手給燕寔看。
燕寔看著伸到面前的十根白白嫩嫩的手指,沒多說什么,又折返出去,很快提著只木桶和木盆進來。
李眠玉一看,那是被她不小心沉進井里的水桶,不知燕寔是怎么撈起來的。
但她想到燕寔去撈水桶定是知道是她弄進井里的,不由面紅,猜測他心里是不是會覺得她笨,不由抬眼看他一眼。
燕寔察覺到她的目光望過去。
李眠玉又迅速收回了視線,看著燕寔提著水捧到她面前來,沒有面盆,沒有澡豆。
燕寔將木盆放在下面,提著水做出傾倒的動作……雖然狂野了一些,但李眠玉怔神過后便將手伸在水下。
井水緩緩落下,清澈沁涼,她掬著水細細洗了手指,順勢掬了水漱口潔面,她又想要帕子擦,可她想到包袱里堆著的肚兜等物,不好意思讓燕寔去取,便濕著一張臉,輕輕甩了甩手。
李眠玉這才拿起一枚果子就要往嘴里塞。
但是她想到這是她從佛祖那“拿”來說是給燕寔吃的,若是她吃了,佛祖會不會生氣?
她將枇杷往燕寔遞過去:“你先吃?!?/p>
燕寔以為這是公主的規矩,吃之前需要人試吃,便接了過來放進嘴里。
“怎么樣?”李眠玉立即問道。
燕寔頓了頓,明潤烏黑的眼眸看過來,“還成?!?/p>
李眠玉這才又拿起一顆往嘴里塞,卻只一瞬,眼淚都流了下來,酸得說不出話來,眼睛鼻子皺成一團。
她淚汪汪地看向燕寔。
可燕寔已是轉過身去,他熟門熟路去了衣柜那兒,從里面取出了一身黑色武袍,將身上松垮的紗布稍稍綁了一下后,穿上武袍,隨后又取出了一床干凈的床單被罩放到住床上,再是出去院子里撿起地上被褥用力抖了抖抱進去。
換床單,套被褥,竹床上很快又整整齊齊。
燕寔抱著換下來的臟床單以及李眠玉丟在地上的外衫,又要往外去,李眠玉終于從酸澀的枇杷里緩過來,忙叫住他:“你要去哪兒?”
“去后廚弄些吃的,再去后山的泉邊打點山泉水。”他聲音如敲金戛玉,目光干凈。
李眠玉咬了咬唇,她不想讓燕寔離太遠,可她的腳好疼,再不能走山路,便遲疑著沒立即出聲。
燕寔看著她:“離得很近,很快回來?!?/p>
“咕咕——”李眠玉還沒出聲,肚子卻叫了起來,如此不雅,她的臉又紅了一下,假裝無事發生的模樣,挺著脊背自然道,“那你去吧?!?/p>
燕寔這才出門去。
李眠玉等他一走,背就垮了下來,揉了揉肚子,她看了看碗里剩下的枇杷,實在再難以入口,再看那餅子,也干巴得咽不下的模樣。
再說,這本來就是給她的暗衛的,還是等燕寔給她尋吃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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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寔熟門熟路去了寺廟后廚,推開門,住持應當是這兩日出門的,廚房里沒有塵灰,還很干凈,水缸里還剩了半缸水。
他四處翻了翻,翻出些米面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寺中沒有葷腥。
他想了想,先淘米煮了飯,再取了只木桶去了一趟后山。
回來時,一手提著木桶,木桶里是活泉水,另一只手提了兩只拔毛掏肚了的野山雞,到灶臺那兒時,又從懷里掏出了幾只野雞蛋。
李眠玉坐在長凳上無事可做,肚子越來越餓,忍不住伸長了脖子一直往屋外看,心想燕寔怎么要這樣久?
初時她還只是在心中嘟囔,可隨著時間過去,她有些坐立難安,腦子里開始胡亂起來,開始焦慮燕寔是不是又昏厥了,又惶恐那些追她的人會不會又來了和燕寔正纏斗?
李眠玉想去尋她的暗衛了,她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又等了會兒后,就要下地去尋。
正此時,屋外傳來一陣香氣。
李眠玉覺得自己此生都沒聞到過這樣香的味道,她深嗅了口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抻著脖子往外看。
少年暗衛手里端著只托盤浴著夕陽穩穩走來。
李眠玉悄悄咽了咽口水,但面上維持著公主的矜持,在他抬腳跨進來前便縮回了脖子,然后仿佛才聽到動靜般,柔柔偏頭,只開口就忍不?。骸澳阕隽耸裁窗?,這樣香。”
她的一雙杏眼潤潤的,望著人時里面像有細碎的星辰,一漾一漾的。
燕寔腳步頓了一下,很快走過去將托盤往桌上放,“從后山捉了兩只野山雞,撿了幾只蛋?!?/p>
李眠玉迫不及待看過去,她從沒見過這樣破又這樣大的碗,快趕得上臉盆大,碗口缺了一角,里面盛滿了紅燒雞塊,隱約可見幾只剝了殼一起燉的蛋,另有兩大碗飯,可這飯黃黃的,不像她從前吃的那樣白。
見李眠玉盯著米的眼神遲疑,燕寔一邊拿了桌上的茶碗,用茶壺里的山泉水沖了一遍,再倒了一碗給李眠玉,再是清聲道:“寺中清苦,常吃的便是糙米玉米面這些?!?/p>
李眠玉點點頭,為自己不識糙米而面紅,她接過了粗糙的茶碗。
即便很渴了,李眠玉依舊習慣性小口小口喝著。
喝完后,她抬起了,唇角抿起笑,眼睛亮亮的,“燕寔,這水是甜的,你喝了嗎?”
少年望著她,點了點頭。
李眠玉見他還在旁邊站著,便指了指旁邊,“坐吧?!?/p>
燕寔這才在一旁坐下來,將一大碗米飯和木箸放到李眠玉面前。
李眠玉看著面前比自己臉還要大的碗,“我吃不了這樣多。”
燕寔:“公主先吃,吃不完還有我。”
李眠玉一怔,她從不讓青鈴姑姑吃自己剩飯的,自然也沒想過讓她的暗衛吃自己剩飯。
她想將飯往他碗里撥一些,可她仔細往燕寔的碗一看,比她的碗還要大,飯堆得高高的,已是如小山尖一樣。
李眠玉又吸了一口雞塊的香氣,再顧不上別的,拿起木箸夾了塊雞,頓時感動得眼睛都濕了,她在宮中都未曾吃過這樣鮮美的雞。
她吃相極好,雖肚餓,卻小口小口慢慢吃著。
燕寔看著她,卻不知她為何眼眶又含了淚,是他做得難吃么?
李眠玉吃了一塊鮮美的雞,才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p>
說罷,她低頭吃了口飯,只這飯才入口,她許久沒動,好一會兒才繼續咀嚼,許久后才吞下去。
她摸了摸脖子,覺得自己方才仿佛吃了一口砂礫,那樣粗糙,咽下去時喉嚨都生疼。
“這飯好粗硬?!崩蠲哂襁@下真的含了淚。
暗衛沉默,抬頭看她,“寺里只有這些?!?/p>
李眠玉自小受皇帝寵愛,在宮中時青鈴對她一求百應 ,不想做的事便不做,從沒吃過苦,但此時她卻捏著木箸,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要想著或許青鈴姑姑連這樣的飯都吃不上了,她就無法理直氣壯說不吃。
她低著頭,沒吭聲,又吃了一口飯,嚼了許久才又咽下去,再抬起臉時,臉上又濕漉漉的了,她說:“也還成的。”
不過是暫時忍一下,等她回到皇祖父身邊,什么都能和從前一樣的。
李眠玉又夾了一只蛋,只還沒咬下去,余光見燕寔只是坐在那兒,卻沒有動木箸,她本想讓他同用,可話到嘴邊卻遲疑了一下。
桌上沒有分食,她從沒有與旁人的木箸一起放進一個碗里過。
燕寔看懂她臉上的遲疑,“公主先用?!?/p>
李眠玉面紅,卻沒多說什么,埋頭吃飯。
她吃了許久,那盆雞也只少了一角,飯也只是少了一小角。
李眠玉下意識想拿帕子擦嘴,可反應過來帕子都在包袱里,便忍住了,看向燕寔:“我用好了。”
燕寔這才動木箸,他本就是半大不大的少年,不過比李眠玉大個幾歲,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動作不算粗魯,卻吃得極快。
李眠玉幾乎是目瞪口呆,看著暗衛埋頭如掃蕩一般,那小山高的飯眨眼間就下了肚,瞬間碗中干凈得不見一粒米。
當她看到燕寔抬起他那雙明潤烏黑的眼睛看向她的剩飯,詢問一般看她一眼時,她默默將自己吃剩的飯推了過去。
燕寔很快將她的剩飯連帶著那盆雞都掃了個干凈,順帶著桌上的兩只玉米餅和一小碗枇杷都下了肚。
那般酸的枇杷他吃得面不改色。
李眠玉忍不住往燕寔肚子看去,她記得方才見到他脫了衣衫的樣子,腰很細,就算是此時肚子也很平,究竟怎么裝得下這樣多的東西……
但是她轉念一想這暗衛力氣之大,隨隨便便扛著她疾奔一夜都不喘氣,吃得多也不奇怪了。
用過飯,燕寔沒有立即去洗碗,而是對李眠玉說了難得的一長句話:“昨日尋公主的人有兩撥,一波應當是叛軍,另一波暗衛不知是何方勢力,公主可知曉?”
李眠玉聽此,緊張起來,搖搖頭,“不知?!?/p>
燕寔道:“今晚在這休息一夜,明日我出去打聽一下如今的情況。”
李眠玉先是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她看向燕寔,小聲:“我不敢一個人留在這里。”
若是燕寔走了,抓她的人找到了這里,那豈不是甕中捉鱉?更何況,她想第一時間知道皇祖父的消息。
可是……可是她的腳受了傷,沒法走太遠,她沒法跟著燕寔。
李眠玉目中又濕潤起來,她看向燕寔,發現他正皺緊了眉,那凌厲野性的眉眼瞧著有些兇,像是黑了臉嫌她麻煩一般。
她一下就惱了,一句“大膽”還沒出口,就聽她的少年暗衛幽幽說:“明日我要去乞丐窩尋乞丐去打聽,遍地都是像鉆了糞桶的十二皇子一樣的乞丐。”
李眠玉呼吸一窒:“……那其實我留在山里也挺好的。”
燕寔端著碗筷去洗了,李眠玉卻還留在原地發愣。
十二皇叔已經是她的噩夢了,這會兒想起他,肚子都有些隱隱作痛,她揉了揉肚子,趕緊把十二皇叔從腦子里趕出去。
可她努力忘掉十二皇叔了,肚子卻越揉越痛。
李眠玉微微蹙了眉,下一瞬,她捂著肚子,臉漲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