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手機在掌心震得發燙,林硯的消息像根細針扎進視網膜。
他盯著鏡子里那道暗紅痕跡,后頸泛起涼意——蘇晚螢手臂上的舞步紋路,此刻正順著鏡面緩緩往下爬,每道褶皺都與她皮膚上的顏料完全重合。
“沈醫生!“
急促的敲門聲驚得林導手里的錄音機差點摔地。
門開的瞬間,林硯抱著個褪色的牛皮紙檔案袋擠進來,發梢還沾著夜露。
她眼眶通紅,指尖捏著張泛黃的紙頁:“我姑母的日記......最后幾頁被撕掉了,但夾著這張。“
沈默接過紙頁的動作很輕,像在觸碰易碎的證據。
墨跡因年代久遠泛著灰,字跡卻依然清晰:“舞劇名為《未竟》,十三段,終章為空白。
我說:真正的結束,是讓觀眾自己走完最后一程。“他翻到背面,密密麻麻的排練筆記里,第十三段只寫著“心音即節奏“,再無其他。
“她故意沒寫完。“蘇晚螢突然開口。
沈默猛地轉頭。
不知何時,她已停止在鏡面上涂畫,紅顏料順著指尖滴在腳邊,在瓷磚上積成小血洼。
她的瞳孔仍散著,但焦距終于對準了他,聲音沙啞卻清晰:“我夢見后臺,她舉著舞本說'太完整的東西會窒息'。
所以第十三段要觀眾用心跳當節奏,用目光來補全......“
“但殘響扭曲了這個邏輯。“沈默的指節抵著太陽穴,思維像高速運轉的解剖刀,“執念太強,它以為'未竟'是缺陷,所以要強行補全,反而困在死循環里——必須有人替它完成最后一步,可真正的完成恰恰是不完成。“
林導突然扯了扯他袖子,指向手機屏幕:“陳策展剛發消息,說明天要在博物館辦'沉默觀展夜',說'公眾的眼睛比我們更誠實'。“
沈默盯著消息里的“沉默“二字,忽然笑了。
博物館展廳的頂燈在凌晨三點熄滅時,蘇晚螢摸黑調試導覽器的手頓了頓。
玻璃展柜里的油畫泛著幽藍,無面舞者的裙擺詭異地翹著,像在等待什么。
她手腕上的顏料紋路突然發燙,那是從昨夜開始就沒褪下去的痕跡,此刻正隨著心跳一下下灼痛。
“溫度傳感器顯示畫框表面2℃。“沈默的聲音從耳麥里傳來,“比室溫低了十五度。“
蘇晚螢抬頭,看見他在展廳角落架著畫架,白色畫布上的草稿歪歪扭扭——那是他連夜畫的“偽終章“,舞者左腳懸空卻作發力狀,動作違背人體工學,旁邊用紅筆標著:“此處應有掌聲,但未寫完“。
林導抱著筆記本電腦從聲控室探出頭:“八組定向聲波裝置已就緒,模擬咳嗽、翻頁、腳步聲,頻率覆蓋70%-90%的專注聽覺閾值。“
“陳策展到了。“保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穿藏青西裝的男人大步走進來,金絲眼鏡反著光:“小蘇,今天你做引導員。
記住,什么都別解釋,讓觀眾自己看。“他轉身時,袖扣閃過微光——是博物館的鎮館青銅紋章。
蘇晚螢捏緊導覽器,掌心全是汗。
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混著展廳里逐漸響起的腳步聲。
觀眾陸陸續續進來,有舉著相機的大學生,有互相攙扶的老人,還有被父母牽著的小女孩——小舟也在其中,發繩上的藍蝴蝶結一顛一顛。
“現在開始。“陳策展按下計時器。
空氣里突然泛起松節油的氣味。
蘇晚螢猛地抬頭,油畫表面結了層薄霜,無面舞者的裙擺無風自動,像被無形的手掀起。
她手腕的顏料燙得厲害,太陽穴突突跳著,余光瞥見監控屏幕上,自己的腦電波θ波正瘋狂飆升。
“干擾啟動。“沈默的聲音帶著緊繃的克制。
八組聲波裝置同時發出輕響。
展廳里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紙頁翻動聲,皮鞋跟敲擊地面的“噠噠“聲。
觀眾們皺起眉,有人掏耳朵,有人低聲抱怨“哪來的噪音“。
無面舞者的裙擺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原本該有的“專注凝視“。
沈默抓起畫架,大步走向油畫。
他的影子籠罩住畫布,舉起“偽終章“畫作的瞬間,展廳的燈光突然閃爍——畫中舞者的動作與殘響預設的“完美終舞“徹底沖突,一個左腳懸空,一個重心下沉,像兩團糾纏的亂麻。
“咔——“
細微的開裂聲讓所有人屏息。
蘇晚螢看見畫布裂開道細縫,松節油順著縫隙淌下來,在展柜玻璃上暈開,那氣味和她夢中的后臺一模一樣。
她下意識摸向頸間,那里掛著林硯今早塞給她的銀質舞鞋吊墜——是林硯姑母的遺物。
“姑姑。“
林硯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不知何時擠到前排,眼眶通紅,指尖撫過畫框:“有人記得你了。
記得《未竟》不是沒完成,是要我們自己走最后一程。“
無面舞者的頭部緩緩轉動,熒光顏料組成的面部輪廓第一次有了動作。
蘇晚螢的呼吸停滯在胸口,她看見那道輪廓轉向林硯的方向,像在確認什么。
“小舟?“
小女孩的手突然搭在她腰上。
蘇晚螢低頭,對上那雙清亮的眼睛。
小舟松開手,雙手交疊置于胸前,輕輕一按——那是聾啞人表達“我已看完“的禮儀。
她沒有鼓掌,沒有說話,只是轉身,像片輕盈的葉子飄出展廳。
所有監控同時發出蜂鳴。
蘇晚螢眼前閃過白光。
等視力恢復時,她正癱坐在地,沈默的手撐在她后腰。
她抬頭,看見油畫表面的熒光層正在倒轉,無面舞者的臉慢慢轉回初始方向,像被按了倒帶鍵。
“看手機。“林導的聲音帶著顫音。
蘇晚螢摸出手機,相冊里那張“空舞臺“照片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張新圖:畫布中央,一只手輕輕按在舞者胸口,輪廓與她自己的手掌分毫不差。
“是你。“沈默低頭看她,眼底的緊繃慢慢松開,“殘響需要被理解,而你......“
“替它完成了留白。“蘇晚螢摸向頸間的舞鞋吊墜,發現手腕的顏料不知何時褪成了淡粉,“它終于明白,未竟不是缺陷,是允許結束的缺口。“
陳策展突然咳嗽一聲。
眾人轉頭,看見兩個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抬著特制防震箱走進來,箱身印著“地下恒溫庫“的銀色標識。
“局里來通知。“陳策展推了推眼鏡,目光掃過油畫,“這東西......需要更安全的存放環境。“
沈默盯著防震箱上的鎖扣,喉結動了動。
他聽見蘇晚螢在耳邊輕聲說:“但至少,它被看見了。“
展廳的燈光重新亮起時,紫外線燈掃過畫布底層。
所有人沒注意到,那道原本模糊的舞者面容,最后一次輕輕眨了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