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鐘樓尖頂時,沈默正蹲在監控室的電腦前。
屏幕藍光在他眼下投出青灰陰影,鼠標滾輪的咔嗒聲與窗外的鳥鳴交替起伏。
凌晨三點他就來了,守著電子鐘從13:12跳到13:13——這次沒有凝滯的世界,沒有停滯的指針,只有數字如常跳動,但擴音器錄下的音頻里,在13:13:07那一秒,背景音突然多了道若有若無的氣音,像有人對著麥克風呵了口氣。
“昨晚又沒睡?“蘇晚螢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剛泡好的黑咖啡香氣。
她提著帆布包,發梢還沾著晨露,顯然是從檔案館直接趕過來的。
沈默轉動椅子,指節抵著發酸的后頸:“θ波殘留的事,林醫生怎么說?“
“在實驗室等你。“蘇晚螢把保溫壺推到他手邊,“他帶了新的腦波儀,說要驗證你的推論。“她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帆布包邊緣——那是她翻找老錄像帶時被霉斑染黃的痕跡,“另外...我找到1985年的市長演講原帶了。“
監控室的空氣突然凝了凝。
沈默的瞳孔微微收縮,咖啡杯在桌面磕出輕響:“被剪輯過的?“
“不止剪輯。“蘇晚螢取出一臺老式卡帶機,金屬外殼泛著舊銅的光澤,“當年的轉播車在13:13分前五分鐘突發故障,備用帶只錄到后半段。
但檔案館的地下庫里,還躺著一卷沒貼標簽的母帶。“她按下播放鍵,電流雜音里浮出模糊的人聲:“今天,我們共同見證——“
卡帶突然發出刺啦聲。
蘇晚螢的手指懸在暫停鍵上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后面的內容被消磁了,但口型對得上。“她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修復后的口型分析圖,“原句應該是'今天,我們共同見證——周建國師傅,為城市鐘聲所做的最后調試。
'“
沈默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老周昨天在派出所的筆錄:“當年我替建國頂了檢修失誤的責任,他說'老周,你家有三個娃要養'。“想起小林攥著父親工牌時,指縫里滲出的血痕——那枚銅制工牌邊緣,還留著當年墜樓時撞出的凹痕。
“它不是要完成儀式。“沈默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是要被聽見。“他抓起外套走向實驗室,白大褂下擺掃過監控室的地磚,“林醫生的檢測結果,能證明這一點。“
實驗室的玻璃器皿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林醫生正對著腦波儀皺眉,看到兩人進來,摘下眼鏡擦了擦:“殘余的0.7Hz共振,和普通殘響的衰減模式完全不同。“他調出波形圖,綠色曲線像被按了循環鍵,“更像...在等待回應。“
沈默的指尖點在波形圖上:“如果我們給它回應呢?“
“你想怎么做?“蘇晚螢已經猜到他的計劃,眼底泛起微光。
“重啟鐘樓機械。“沈默翻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昨夜的推演,“不修復13:13的卡頓,保留那0.7秒的延遲。
然后讓小林站在當年他父親的位置,把那句被抹去的開場白,念給鐘聽。“
老周是在下午三點到的鐘樓。
他拎著工具箱,佝僂的背在樓梯間投下長影。“要我怎么做?“他問,布滿老繭的手撫過生了銹的齒輪,“當年建國調試這臺鐘時,說過機械和人一樣,得聽它把話說完。“
小林跟在他身后,工牌掛在頸間,在胸前晃出細小的光。
他抬頭望向鐘樓頂端的銅鐘,喉結動了動:“我...能試試嗎?“
13:12:50。
沈默站在控制箱前,秒表的熒光在腕間跳動。
蘇晚螢守著擴音器,錄音筆的紅燈在她鎖骨處明明滅滅。
老周退到樓梯口,背抵著墻,老花鏡滑到鼻尖,卻沒去扶。
第一聲鐘響蕩開時,風里有梧桐葉的清香。
第二聲,第三聲......第十一聲的尾音還在空氣里震顫,沈默抬手。
小林的胳膊僵在半空,木錘停在離鐘體三厘米的位置——第十二聲,沒有響起。
空氣仿佛被抽走了半拍。
小林深吸一口氣,擴音器的電流雜音里,他的聲音帶著青年特有的清亮,卻在尾音發顫:“今天,我們共同見證——周建國師傅,為城市鐘聲所做的最后調試。“
銅鐘突然劇烈震顫。
沈默的耳膜被震得發疼,卻死死盯著監控屏幕——指針在13:13處微微前傾,像卡了三十年的齒輪終于咬合。
錄音筆里爆發出刺啦聲,那道0.7Hz的波形突然拔高,又驟然斷裂,像被人溫柔地按了停止鍵。
“叮——“
極輕的一聲,混在第十二聲余音里。
蘇晚螢的眼淚突然落下來,她慌忙去擦,卻發現老周在抹臉,小林的工牌上沾著水光。
樓下傳來響動,阿彩抱著吉他站在街心,沖鐘樓揮了揮手:“這回,聽清了!“老吳的拖把靜靜躺在地上,像終于完成了使命。
暮色漫進鐘樓時,小林踮腳把父親的照片貼在齒輪旁。
相紙邊緣卷著,是他從舊皮箱里翻出的,背面還留著林建國的字跡:“給小林,等你長大,替我聽聽鐘聲。“老周握著刻刀,在鐘體內壁刻下“周建國“三個字,刀鋒穩重,像是在刻一件最珍貴的藝術品。
沈默翻開筆記本,發現昨夜空白頁上多了一行字:“他聽見了。“字跡還是他的,卻比往日圓潤些,像被春風揉過的線條。
他合上本子,望向城市天際線。
最后一縷陽光里,一片梧桐葉飄落,停在街角未燃盡的郵筒殘灰上——那是前幾天被雷劈壞的郵筒,此刻殘灰里的葉脈紋路,竟和鐘擺的逆時針弧線一模一樣。
“有些終點,不是被抵達,而是被承認。“蘇晚螢輕聲說。
沈默轉頭看她,暮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風掀起他的白大褂衣角,帶來遠處學校的下課鈴聲。
他突然想起監控室的電腦還開著,13:13:07的錄像幀還沒細看——
那幀畫面里,鐘樓的陰影里,似乎多了道模糊的人影。
(次日清晨,沈默站在監控室里,鼠標懸在13:13:07的暫停鍵上。
畫面里,鐘樓的陰影邊緣,有團灰白色的影子,像被曝光過度的膠片,正緩緩抬起手,指向鐘體內壁新刻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