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不是皮肉之痛,而是從氣海到神魂的決裂之痛。那碗“淬火重生湯”才一入口,便像一團煉獄火,在經脈里拉開了長驅直入的攻勢。它不講道理,不分次序,只認得一個方向——將舊有的一切轟成廢墟。
第一波藥力直撲氣海。那片本就支離破碎的靈力根基,沒有任何回天之機,只在一瞬間發出無聲的崩鳴,像被烏云壓垮的堤壩,碎成無數看不見的粉末。
“噗——”
腥甜涌上喉頭,林淵噴出一口逆血。胸腔像被巨手擰緊,眼前一陣發黑。他強迫自己咬破舌尖,鮮血的刺痛把意識從墜落的邊緣拉回半步。
破而后立,不破,何以立!
他把這六個字在心底一遍一遍滾燙地按下。
神魂像被千鈞巨斧剖開,他卻強行催動天賦——慧眼通神。剎那間,外界的屋梁與藥香消失,他進入一種冷冽清明的“內視”狀態。
視野里是一個陌生而壯闊的世界:骨為山脊,經脈為河網,竅穴如一枚枚黯淡的星。藥力則像洪水,紅黑交錯,裹挾著灼熱與陰毒,沿著斷裂的河道亂沖亂撞,所過之處,軟弱的經絡被成片灼穿,留下黑焦的斷茬。
“不行,不能讓它們亂竄。”他在心中冷聲。對抗是徒勞,唯一能做的是看透與引導。
他讓意識沉得更深,像把一柄細到極致的手術刀刺入混亂之中。在慧眼的解析下,混沌的藥力迅速分解出三道清晰的“性質”:
——赤色,烈陽般熾熱,霸道而鋒利,是火陽花的“淬”。
——墨色,陰寒如毒沼,滲透萬物,是斷腸草的“蝕”。
——白色,清涼如冰泉,溫潤纏綿,是冰心蓮的“復”。
“以蝕為引,以淬為錘,以復為模……”他幾乎是本能地捕捉到那條被演天珠推演出的路徑。
他“握”住一縷墨色,緩緩引向一條主經脈的斷口。痛來得像雷擊,斷口處的組織在毒性里軟化、分解,化成一種黏稠而可塑的原始態。他趁勢指揮赤色涌上,如鐵匠連環千錘,火星四濺般在經脈斷面上“鍛打”;每一次“叮”的回響都在神魂里震顫。他再召來白色,覆蓋上去,迅速冷卻、定形——
一條新生的經脈,在廢墟上重鑄,質地比舊時更堅韌,直徑也寬出一線。
成功。
喜悅在胸腔里炸開,又被他硬生生壓下。體內仍是洪水翻卷,他沒有資格分心。
他像一位最嚴苛的匠人,冷酷地重復流程:溶解—鍛打—定型。每一次都踩在死亡邊緣上走鋼絲。
時間被疼痛拉得很長。他幾度眼前發白,意識像被浪頭掀翻,又被他用一記咬舌拉回。他聽見體內發出難以言說的聲音:像冰面開裂,像弦線緊繃到將斷的瞬間,又像無數細小的火星沿著河道跳躍。
外面,風穿過窗縫,把藥房的香氣吹成細碎的漣漪。林月靠坐在門邊不敢出聲,只能握著衣角盯著床上那道渾身通紅的身影。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一下一下砸得發疼。她想上前,卻清楚記得那句“別過來”。她只能把手指扣得更緊,指節泛白。
內視中,林淵越鍛越穩。他發現不同經脈的“韌性閾值”并不相同:有的需要更長的“蝕”,有的必須加快“淬”的頻率,否則要么軟得塌陷,要么脆得一碰即斷。他把這一切像賬面一樣記下,分配魂力去微調每一處參數。每一次微調,都讓成型后的經脈強上些微。
他的魂力被快速燃燒。識海深處,演天珠像一盞油盡燈枯的古燈,時明時暗。偶爾,它會吐出一縷幽藍的小光,落在他“手術刀”的刀尖上,讓那一刀更精準,像把迷霧撥開半寸。
有一次,他的指令遲了半拍,“淬”的火與“復”的冰在節點上打了個照面,轟地爆散,半條經脈崩成齏粉。他險些當場昏厥。強撐著搶回節奏,他把那條經脈從零開始重煉,這一次,他把“蝕”的時長加了兩息,把“淬”的落點往前推了半指寬,再用“復”收得更緊。第二次,穩住了。
他開始能在痛苦里聽見秩序:藥力的呼吸、經絡的伸縮、靈氣的脈沖。那些原本無序的洪流,被一寸寸馴服成可用的材料。
不知過了多久,最后一抹赤色在他指令下斂去,最后一縷白色像霜落般輕輕覆上。他深吸一口氣,像從冰水里抬頭。他的軀體靜了一瞬,然后——
轟。
不是外界的轟鳴,而是體內某個沉寂之處被重新點亮的轟鳴。
他“看見”廢墟一般的氣海上空,三種藥力的殘余精華互相牽引,勾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漩渦。漩渦三色同輝,外環淡白,內圈赤紅,最中心是一點深藍,如在深海最底部緩慢轉動的瞳。它以一個穩定的角速度旋轉,輕輕一吸,屋外游絲般稀薄的天地靈氣竟被牽引而來,沿著新鑄的經脈緩緩灌入。
新氣海,成。
而且,它與舊日不同。舊氣海像一口水塘,靠外物填滿,溢出則渾濁;這口新生的“三旋氣海”,像一臺結構嚴密的泵,自己會“呼吸”,把靈氣壓縮、澄清,再緩緩釋放。它很小,卻極穩。
林淵把意識從內視里收回,睜開眼的一瞬,有一道細極的光從他瞳底掠過。他沒有立刻動。他躺了一息,等疼痛從山崩海嘯退成刺癢的余波,才緩緩坐起。
“淵哥?”林月的聲音壓得很輕,像怕驚碎什么。
“我沒事。”他的嗓音還是沙,卻多了點沉穩,“水。”
林月手忙腳亂遞上水。他握住的時候指尖還在發抖,但杯中的震顫只是一瞬就穩住了。他喝過,閉目凝神,啟動最小周天。三旋氣海穩穩轉動,靈氣沿著新經脈走完一圈,沒有漏氣,也沒有刺痛。那是根基被重新點亮的確證。
他睜開眼,目光沉靜。不是重回起點,而是換了一塊更厚的地基。
他把這一切迅速壓在心底,開始冷靜地梳理危險。
第一條:恢復不得露。一個廢人最安全,一個死而復生的天才,最容易招來窺伺與肆無忌憚的試探。
第二條:李家不會罷手。那一掌不是“失手”,是要命。活下來的“禍根”,他們必除之。
第三條:林家已把他劃出棋局。旁系之身,氣海已毀,在他們眼里價值比不上十塊下品靈石。指望他們,是把頭伸到刀下。
他把手按在胸口,指腹能感覺到皮下那一點細微的溫涼——那是演天珠蘇醒后留在神魂與肉身之間的一縷回響。它在,弱。它告訴他:若有更純凈的魂力喂養,它還能做得更多。
“淵哥,你……真的沒事了嗎?”林月終于問出這句話,眼睛里有壓了很久的水光,“你剛才……我聽見你……像、像在燒。”
“沒事。”他看她一眼,語氣很穩,“后面的幾天,我會只在院里曬曬太陽,偶爾咳兩聲。別人問起——我能走動,但修為盡廢。記住了嗎?”
林月怔了怔,隨后用力點頭。她并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但她信。她從小就知道,這個哥哥在最糟的時候反而最冷靜。
“還有,”他頓了一下,“把你買藥剩下的靈石收好。丹爐和雜物,都藏起來。今天晚上之后,別一個人出門。”
“嗯。”她應得很輕,卻很快又抬頭,“淵哥,你接下來要做什么?”
“活下去。”他想了想,又補了五個字,“然后,慢慢還回去。”
他沒有說“報仇”,因為那是結果,不是路。對他而言,路只有一條:把每一個死局拆開,看見它背后的規律,再按規律反向切入,掀翻它。
他把目光投向桌上那碗被棄置的黑湯。凝血湯的氣味已經有點發酸,藥腳粗重,像一塊渾不擇人的泥塊,往經脈里一塞就算完事。這不是藥,是枷鎖。
他忽然想起三長老扶須的樣子,想起大長老說“十塊靈石”的語氣,那語氣里沒有惡意,只有一本賬。他們不恨他,也不愛他。他們只是不需要他。
他沒有時間沉溺在情緒里。他需要可用的籌碼。
修為,他已重開根基,但靈氣還淺,短時間內不可硬碰。
資源,靈石要有穩定來源;他想到了那本殘破古籍里的符箓篇,也想到了自己剛才在內視里練就的“細致控制”。符師——這是條可以把“慧眼”直接變現的路。
隱蔽,他得有避鋒的手段。若能推演出一張收斂氣息、遮蓋靈波的符,至少能讓外人把他當作一個“普通人”。
演天珠,它需要魂力。魂力從何而來?除了自然增長,還需某種更純凈的供給。古籍有一處提到過“無垢魂晶”,只是語焉不詳。這個詞在他腦中停了片刻,又被壓下。現在,不急。
他調息半個時辰,等三旋氣海運轉到不再有任何刺痛,才慢慢站起來。血色還未完全退去,但步伐已經穩了。
“淵哥,你歇著。我去做點吃的。”林月小聲說。她看起來比他還疲憊,眼角是紅的,衣袖上有一圈不小心抹上的藥漬。
“去吧。”他點頭,又叫住她,“小月。”
“嗯?”
“以后,見到林動那樣的人,不要硬頂,能繞就繞。你要做的,是不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
林月“哦”了一聲,點頭得很重。那一瞬,她忽然覺得,哥哥看她的目光和以前不一樣了——更穩,也更冷。那不是對她的冷,是對這座院墻之外的世界的冷。
門扉掩上,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坐到桌邊,摸出那本古籍。書頁發黃,邊角卷起。符箓篇有不少缺漏,但一階下品的幾道符文還算完整。“利金符”“輕身符”……他看著那些結構,心里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把它們拆散,再重新組合。慧眼在余燼里復燃,演天珠在識海里吐出一縷微光,光落下去,復雜的線條忽然像被拉直了。
可做。
他把紙鋪開,試著以指為筆,在空白處勾出第一道線。指尖有微熱的靈流,那是他在新經脈里撥起的絲線。線條略微顫了顫,下一瞬就穩住。他勾完第一筆,停一停,像在聽那條線的“回聲”。它很圓,說明靈流足;再落第二筆,角度就該更鋒利一點。
兩筆落定,他突然笑了。這比他想象的更順。
但他沒有繼續。他知道現在最該做的不是把符箓一口氣畫完,而是把身體再推穩一點,把外界的痕跡抹干凈。他要把“恢復”的時間線拉長到別人信得過的長度。
他起身,把凝血湯端到門外,倒進門前的枯土里。藥水滲下去,留下一片暗色。他拿柴灰蓋上,踩了兩腳,碎灰混成泥,誰也看不出這里曾經有藥。
夜風從巷口吹來,帶著藥園里土壤的腥與葉片的涼。他站了會兒,忽然抬頭。屋檐下的風鈴輕輕一響。他沒看見任何人,卻在風聲里分辨出了一線細微的腳步,極輕,極遠,很快又沒了。
有人來過。
他轉身回屋,把門闔緊。慢慢坐下,像什么也沒發生。
“天道為棋,眾生為子。”他在心里把這句話又念了一遍,隨后加上了自己的尾句:
棄子,不是被撿走就是被丟棄。想活,就得先學會自己落子。
窗外,夜色像一張被緩緩鋪開的紙。屋內,三旋氣海在無聲地轉,像一只新做好的小鼓,節拍穩而長。林淵把手放在膝上,閉目,任那只鼓在胸腔里敲出下一步路的節律。
這一步,叫活著。
下一步,叫變強。
再下一步,叫還回去。
他沒有問“要多久”。他只在意路徑與次序。因為他的道,不在力上,不在速上,而在看見與拆解:看見局,拆解局,再反手落子,叫它照著自己的節奏轉。
夜更深了。院墻外遠遠傳來犬吠,又被風刮散。林月端著簡單的粥進來時,他正平靜地收功。她沒有問任何關于修為的問題,只把碗放下,輕聲說:“趁熱。”
他接過,低頭喝了一口。粥很清,入口是米與水的味道。他忽然覺得,這味道不壞。因為它告訴他——他活過來了。
他放下碗,抬頭,眼神清亮。那里面沒有波瀾,卻藏著一條向上的鋒線。
“從今天起,”他在心里說,“我叫林淵。淵,逆流而上之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