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失了聲。
后花園萬籟俱寂,很快縈繞起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劉病已砍了幾人尤覺不夠,最后將他們一劍穿心,方抽出劍柄,戾氣十足地環視了一圈。
霍恩帶來的仆從共有五個,皇帝一人全解決了。
鮮血滴滴答答順著劍尖流到地上,匯成一大攤水洼,宦官宮婢深深地俯首,爭取不讓自己抖得太厲害,可驚懼的情緒是藏不住的,他們嘴唇發顫,牙齒咯咯作響。
劉病已覺得好受多了,他下意識地看向眼睛被遮住的劉玨,見小孩沒有絲毫不適,這才把劍扔到一邊。
繼而平靜地問中黃門張術:“方才發生了什么,你一一道來。”
……
劉玨視線漆黑,耳朵卻是靈敏。向來驕傲的小孩有些呆了,思考是自己的眼淚刺激到了爹,還是霍恩那群人太過該死?
更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哭……
他想給爹遞上動手的理由,卻不想讓爹太過生氣傷了身體。
劉玨忍不住了,用手扒拉了一下黃門令,黃門令趕忙將他緊緊抱住。陛下大怒至此,若他不小心摔了殿下,可是會丟了命的!
在他們不遠處,張婕妤死死捂著嘴,臉色一片慘白。
血肉模糊的場景,著實超出了她的認知,盡管婢女第一時間就摟著皇三子劉欽轉過身,劉欽還是小聲抽噎起來:“阿母,阿母……”
張婕妤打了個激靈,卻見聽完張術稟報的皇帝冷冷朝她看來。
劉病已厲聲道:“欽兒不該再同生母住在一起了,明日就挪到皇子殿,遣宮人與乳母照料!”
張婕妤渾身一軟:“陛下……”
“陛下!”不遠處傳來焦急的聲音,是許皇后,她神色惶然,身后墜著行色匆匆的劉奭。
許平君正巧在探望讀書的長子,聽說劉玨出了事,她哪里還坐得住,只覺無窮無盡的害怕在心中洶涌,一時間也顧不得跟在身后的劉奭了:“陛下!玨兒!”
“平君。”當妻子出現,劉病已才真正清醒過來。
滿地的鮮血狼藉,許平君看都不看,她從黃門令手中抱過劉玨,側過身,上上下下地給兒子檢查。
見沒有傷口,她終于松了口氣,溫聲細語地哄道:“娘在呢,不怕啊,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劉玨擠在娘親的頸窩里,用力搖了搖頭。
娘怎么也來了?
他覺得不算欺負,對方頂多算找死,可劉玨不能說話,在許平君眼中,玨兒這是委屈得狠了!
許平君心中抽疼,看向丈夫的同時,一股血腥味直沖鼻翼。
她蹙起眉,用帕子小心地給劉玨擋住口鼻,低聲問道:“這些人都是陛下殺的嗎?怎么還有個**歲的孩子。”
劉病已向她走近,將她凌亂的碎發捋到耳邊,同樣低聲地回:“一時間沒忍住,殺的都是該殺的人,不礙事。”
“至于那霍家子,還活著呢,我這就叫人把他抬回去……事情都解決了,何須驚動平君你。”
這一場突然的發泄,他不想讓她知道,主要是不愿叫她擔心。
許平君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總會知曉。”
劉病已無法,只得捂住次子的耳朵同她說悄悄話,許平君眼睛紅了,半晌泣不成聲。
“玨兒是代我受過啊,要罵就來罵我,為何罵我的孩子?”
沒有一句話能比“殘缺的啞巴”更戳母親的心,許平君哭得快昏過去,想到生劉玨時的絕望,她怨,她恨,恨不能霍家全族立刻去死!
劉玨急了,連忙抬起小手給娘擦眼淚,可一時間,怎么擦也擦不完。
許平君和劉病已一樣,有些情緒壓抑得太久了,總需要一次爆發,她緊緊抱著劉玨,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擔驚受怕全部哭出來。
劉玨急得不住地哼唧,示意爹趕快說好話,誰知劉病已默默地摟住妻子,同樣也落了淚。
他忍不住哽咽:“對不起,平君,都是我沒用……”
是他沒用,害得愛妻被投毒,愛子生來有疾還要被嘲笑。
如今他忍夠了,便以此事作借口,從明天起,那些欺負他們的狗彘都會下地獄。
不能讓玨兒的眼淚,還有平君的眼淚白流,不是嗎?
他們依偎在血泊里抽泣,畫面和諧又詭異。遠遠站著不敢向前的劉奭看呆了,貼身宦官石顯忍住恐懼,擠出一個笑容:“殿下,陛下正和皇后說著話,我們還是回屋讀書吧。”
劉奭猶豫地點點頭,抬起腳步沉重地往回走。
路過癱軟的張婕妤和不知所措的三弟,劉奭頓了頓,心頭劃過憐憫,終究沒有說什么。
父皇心情不好,弟弟又被霍氏欺辱,他哪里還顧得著其他?
……
那廂,劉病已摟著許平君抽泣,劉玨被擠在他們的懷中,敦實的身軀動彈不得。
劉玨終于惱了,難不成他們要哭到天荒地老?
這里的血腥氣很是難聞,他不喜歡,爹娘哭得厲害,他更心疼,劉玨艱難地抬手,啪啪打在劉病已的俊臉上。
皇帝剎那間被打醒了。
他顧不得擦臉,急忙說道:“平君,玨兒許是餓了……”
許平君也急了,她吸吸鼻子,淚眼朦朧道:“那我們趕快回去,后花園里,陛下記得叫人收拾。”
“好,你看你,裙擺都沾了血,趕緊去換一身。”
“陛下也是。那把劍需好好擦拭,到底是少時一直用的,若扔了很是可惜。”
“不會扔,我還想著等玨兒長大,那把劍送他隨身帶著!”
許平君破涕而笑:“說這些還早呢。”
劉玨:“……”
氣氛仿佛溫馨了許多,不再如原來那般沉重。
把皇后當代步車的小孩依舊生氣,又抬手拍了下皇帝的肩,劉病已熟練地自我反省:“是爹不好,一時忽略了玨兒,下次再也不會了,好不好?”
重點是這個嗎?
劉玨抿起嘴巴,卻也放松了不少,心想爹娘到底是帝后,內心很是堅強。
若再來一回,他都要愧疚死了。
下次絕對不再裝哭!
……
霍顯探望完女兒,臨近出宮還沒有見到霍恩,她急了,趕忙催促下人去找:“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小郎君不見了都不知道?”
霍恩的母親更是著急,這皇宮那么大,兒子又向來淘氣,萬一跑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這時,一個宦者匆匆趕來,他的臉色極為蒼白:“夫人,昭儀,小郎君被人抬回了宅邸,說是、說是驚擾了天子當場昏迷!”
“你說什么??”
幼子豎著回去橫著回來,大司馬霍禹要瘋了:“荒唐!怎么會忽然驚擾了天子?”
傳訊的宦官低眉順眼,任他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意說出小郎君是被皇帝踹昏的。好在這時霍禹終于發現了不對:“怎么只有你們,跟著我兒入宮的仆從呢?”
宦官們對視一眼,領頭的小黃門道:“他們對陛下不敬,被當場處置了。大司馬,為霍小郎君醫治的太醫已經到位,需要什么藥材盡管從宮中拿,若沒有其他事情,奴婢們告退……”
“慢著!”霍禹憤怒道,“對陛下不敬,怎么個不敬法?”
“你們到底長沒長嘴,說得支支吾吾的,而今我兒昏迷不醒,貼身仆從也沒了命,是瞧著我霍氏好欺負?”
“便是陛下動的手,我也要去討個公道!”
霍禹的趾高氣昂一覽無余,可如今的皇宮,已經不是霍氏的天下了。親眼目睹了劉病已砍人的那一幕,宦官們哪里敢背叛帝王,他們只賠笑不說話,霍禹再憤怒,還能拔劍殺了他們不成?
霍禹還真拿他們沒辦法,堂堂大司馬拿宮中奴婢泄憤,豈不是拉低了身份。
宦官們離開,霍禹當即摔了東西:“快去給我打聽!今天宮中到底發生了什么,顯夫人和成君知不知道,還有太醫,太醫呢?快來給我兒醫治啊!”
等霍顯她們回府,消息到底瞞不住了。
劉病已也沒有要瞞的意思,得知霍氏五名仆從喪命帝王劍下,大司馬幼子被踹暈了過去,只因他們對皇次子加以欺負,長安一片嘩然。
朝臣噤若寒蟬,他們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陛下姓劉,乃是老劉家嫡親的血脈。
老劉家是什么樣的神奇存在?
前有高帝劉邦在儒生帽子里撒尿,當堂踹飛朝臣;后有文帝劉恒遣人在親舅舅門前哭喪,逼得軹侯薄昭上吊自盡。
景帝劉啟掀棋盤打死了吳國太子,武帝劉徹就更厲害了,巫蠱之禍逼死親兒子后,幡然悔悟大開殺戒,一時間,長安城血流成河。
他們還以為當今天子沒脾氣呢,這下好了,他們憶起被老劉家支配的恐懼,經歷過武帝晚年時代的老臣目露恍惚,這一代又一代的劉氏天子,血脈里流淌的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陛下忍辱負重這么久,霍光死后他終于露出了獠牙。而一切的導火索就是皇次子,陛下最是珍愛次子,更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他!
朝臣們認知被刷新,連四朝元老張安世都長嘆一聲,認為霍家完了。
“子孟啊,你英明一世,可有料到今日?”
子孟是霍光的字,張安世隨后勒令家人不許出門。如今他身為帝王心腹,越緊張的時刻要低調,否則將會引來大禍。
霍家人自己卻不這么覺得——
皇帝在他們眼中,向來是親和的、謙遜的、甚至是巴結的,他們不可置信之余滿是怒火,陛下這是瘋魔了?!
打聽來打聽去,都是霍恩先行對皇次子劉玨不敬,罵劉玨“殘缺的啞巴”,才惹得陛下雷霆大怒,當場拔劍將霍氏仆從格殺,當晚,咒罵響徹整個霍府。
霍顯高聲道:“我就說那是個掃把星,克死了主君還惹得恩兒昏迷,他劉玨怎么就不去死?!”
這話實乃火上澆油,霍禹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恨恨開口:“我兒有說錯嗎?皇次子不就是個殘廢。若陛下不給恩兒道歉,遲早要他嘗嘗霍氏的厲害,他可是父親扶著坐上皇位的,簡直白眼狼!”
在庶母的攛掇下,霍禹連夜寫好請求處死皇次子的奏疏,只等翌日在朝堂發難,偏要皇帝低下頭顱不可。
椒房殿夜燈如晝,劉玨一整晚都被許平君抱在懷里,如何也不肯撒開。
見劉病已頂著薄霜進來,劉玨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啊啊朝皇帝爹伸出手。
娘抱得太用力了,他要喘不過氣了,爹,救救。
劉病已當即就要過來,許平君搖搖頭,催促他去洗漱:“奭兒如何了?可有被嚇到?”
劉玨不自覺地豎起耳朵,爹娘相擁哭泣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兄長的身影。
劉病已道:“我親自瞧著奭兒睡著了才出門,伺候的人說殿下一切都好。”說著嘆了口氣:“奭兒怎么就跟來了呢?他到底年紀小,乍一見到死人……”
隨即安慰妻子:“做皇帝的人,怎么能害怕生死,鍛煉鍛煉也好。”
許平君也覺懊惱,早知如此,她改日再去探望長子,也就不會出現劉奭旁觀的一幕了。
轉念一想,陛下說得不錯,奭兒遲早會是太子,需有不凡的膽量。
病已八歲的時候就能獨自打獵,她與病已剛成親時遇到入室打劫的盜賊,她雖害怕卻也用燈盞打死了他,奭兒身為下一任帝王,可以仁德卻絕不可以懦弱,做父母的,何嘗不是望子成龍呢?
許平君嗯了聲,低頭溫柔地問:“今天父皇殺了人,玨兒害不害怕呀?”
劉玨驕傲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一點都不害怕,就是味道有點難聞。
日后殺人的時候,他一定干凈利落點。爹到底不夠干凈利落,劉玨認為還有改進的空間,比如……
娘,抱太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