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萬萬沒想到,啟蒙的一大困難,不是孩子不堪造就,而是劉玨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眼見小孩不太滿意地收起絹帛,聚精會神地繼續描摹,劉病已又是驕傲又是煩惱,他找了個時間悄悄問太醫令,這般練習,會不會壓迫玨兒的身體?
太醫令沉吟片刻:“殿下年歲太小,根骨尚未長成,每天半個時辰最多了。還是勞逸相伴為好。”
劉病已這下說什么也不讓劉玨天天習字了,原本還想在御案旁設一張小桌,可這樣一來,玨兒豈不是更刻苦?皇帝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讓劉玨出去走一走,玩一玩。
劉玨可以說在宣室殿長大的,就算出行也是和皇帝爹同乘一輦,單獨出門的時候極少。皇次子殿下還不知情,劉病已便給他安排了八個宦官六個宮婢,生怕他看奏疏的時候,兒子離開宣室殿受欺負。
劉玨望了望伺候他的一大群人,把筆放下,板著臉十分不滿。
劉病已愛憐地哄道:“玨兒就當實現父皇的心愿,好不好?只是出門玩一會,等再長大些,玨兒想練多久練多久,父皇絕不多嘴一句。”
劉玨被拿捏住了,心想真是拿你沒辦法,勉勉強強點了點頭,劉病已立馬招來他給次子安排的貼身宦官,語氣威嚴:“護好小殿下,若有一個不好,朕唯你是問。”
“諾,”中黃門張術趴下行了大禮。
他可不會步同僚石顯的后塵,石顯因看護皇長子不利,以致霍夫人四處傳謠,被處以二十鞭笞之刑,他擲地有聲地回答:“奴婢謹遵陛下之令。”
……
自霍光逝世,劉病已把未央宮、長樂宮等宮殿群的衛軍換成自己人,順便把南邊的花圃景觀修整了一番,新氣象新風景,宮中仿佛變得大不一樣了。
劉玨一時間還真有些新奇,他把小手負在身后,順著后花園慢慢地走,忽而見宮道上匆匆掠過一群人,衣著富貴,神情跋扈,劉玨抬了抬下巴,隨即扭頭。
張術聞弦歌而知雅意:“稟殿下,那是霍家女眷,應當是入宮探望霍昭儀的。”
霍家女眷?雖和她們沒有過接觸,但劉玨心底涌上深深的厭惡,當年娘生他的時候遇險,指不定就是這群人下的手。
他皺起眉,隨即把思緒撇開,都是將死之人,不值得生氣。
皇次子殿下仿佛生來矜傲,見他皺眉,張術侍奉得更加小心,語氣溫柔地介紹園子里的花花草草。
劉玨聽著,漸漸覺得還算有趣,總算對出門不那么抗拒了,半晌,津津有味地看宦官給他捉起蝴蝶。
另一頭,霍顯闖入了含光殿:“成君!娘昨天招來了一個巫者,問他霍昭儀何時才能做皇后,結果你待如何?”
霍顯恨恨道:“那巫者說宮中有污濁之氣,擋了我兒的皇后命,我尋思了一晚上,污濁之氣,指的豈不是身患殘缺之人?”
“是皇次子,不僅遮住了你的皇后命格,恐怕連主君的死,都是他克的!!”
霍成君阻攔不及,就見母親大喇喇在殿門口說出這樣一番話,她大驚失色,門外方才還經過了巡邏的衛軍啊!
自巫蠱之禍后,“巫”這個字,簡直讓人聞之色變,霍成君焦急地把她拉進內殿:“母親,慎言,您怎么能什么話都往外說?”
霍顯冷笑:“我這是亂說嗎?成君你等著,回頭我就讓人聯絡朝臣,請求陛下將皇次子處死。”
霍成君素來驕傲自己的身份,吃穿用度皆是奢靡,并與霍顯一樣,覺得霍家無所不能。可盡管如此,她也覺得母親異想天開:“陛下不會同意的。皇次子何等的受寵,那巫者定是胡言亂語,母親會不會弄錯了?”
“不會的,人家是蜀地有名的大巫,我付出百金他才愿意過來。”霍顯當即反駁,隨即放緩聲音,“再說了,我的成君豈不是更受寵?一個啞巴小兒算什么,上回京兆尹砸了你大哥的門,陛下說訓斥就訓斥,那可是兩千石朝臣!”
“成君啊,你只要多吹吹枕邊風……”
霍成君臉頰浮起紅暈,卻還是不愿意,陛下寵她,難道她就能肆意妄為嗎?
畢竟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劉玨雖擋了她的皇后路,逐到偏遠的諸侯國就好:“再說吧,母親不是還帶了嫂嫂們過來?”
霍顯恨鐵不成鋼,心說成君不愿那就她自己來。
她沒好氣道:“你嫂嫂一個個的很有眼色,現在恐怕候在偏殿呢。還有你大哥家的幼子——哎喲,霍恩那孩子怎么不見了?”
……
霍恩今年八歲,身為大司馬霍禹的幼子,平日里要風得風,囂張勁兒和長輩如出一轍。
皇帝特許霍氏的貼身奴仆也能入宮,霍恩被簇擁著走在宮道上,大搖大擺極其自在。
自覺姑母的含光殿沒什么好玩的,他叫上仆從,興沖沖往后花園而去,恰巧望見幾名年輕的宦官在樹下撲蝶,樹旁站著一個衣著精致的孩童,正仰頭專注地看。
霍恩眼睛一亮,沖上前嚷嚷道:“哪里有蝴蝶?我也要,我也要!”
霍府的仆從連忙跟了上去:“小郎君,您慢些……”
劉玨扭頭,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不遠處怎么忽然沖來一個人?
中黃門張術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迅速擋在劉玨身前,不等他阻止,霍恩像個炮彈一樣撞了過來,還用手蠻橫地撥開數名宦官。
到底劉玨這邊人多,幾只大手迅速地把霍恩擒住,張術冷喝一聲:“大膽!”
霍恩是誰?他囂張慣了,向來是他訓斥別人,哪有別人訓斥他的份,就算面前站著的是皇子,也要尊敬他們霍家人!
當即掙扎著罵:“你才大膽,知道我是誰嗎?還不放開!趕緊跪下給我磕頭認錯,捉幾只蝴蝶過來我就原諒你!”
霍府的仆從原本見怪不怪,誰知他們郎君竟然踢到了鐵板,從霍恩沖上前到被擒不過短短幾瞬,等他們反應過來,頓時大驚失色。
他們平日里都是小吏巴結的對象,一個個趾高氣昂,見此七嘴八舌地讓人住手,還有管事焦急地指責:“還不放開霍小郎君?等吾回去稟報大司馬,定沒你們好果子吃!”
張術氣笑了,劉玨忽然從他身后走了出來。
劉玨靠近不斷掙扎的霍恩,面色十分平靜。不滿五歲的孩童,一雙矜傲的桃花眼浮現不屑,霍恩被這樣的眼神望著,仿佛瞧見了什么害怕的東西,漸漸噤了聲。
等反應過來,霍恩惱羞成怒:“你又是誰?還不放開?!”
劉玨看著他,在心里盤算起來,可不可以把這個沒腦子的霍小郎君當成對付霍氏的借口,予以他爹另類的幫助。
見他一直不說話,霍恩靈光一閃:“難不成你就是皇次子?”
劉玨沒有回答,小手背在身后,頭矜持地點了點。
霍恩不依了,往日從霍顯處聽來的叫罵順口而出:“什么皇次子,大母說了,不過是個殘疾的啞巴!啞巴都敢出來玩了,也不怕折壽唔唔……”
霍府的仆從跟著笑起來,張術遽然色變,沖上去捂住霍恩的嘴。
劉玨卻是恍若沒聽見一般,眼底浮現冷戾,啞巴怎么了?
他從不曾自卑過,甚至因此感到驕傲,驕傲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成功救下了娘!
何況啞疾總會好的,他總覺得自己喉嚨的堵塞正在慢慢消去,到時定能讓爹娘大吃一驚。
劉玨玩慣了木劍的手蠢蠢欲動,就在這時,一道尖利的嗓音響起:“天子到——”
……
習慣了批閱奏疏的時候,次子都和自己待在一起,而今宣室殿空蕩蕩的,半個時辰過去,劉病已有些坐立不安了。
一個時辰過去,他心想玨兒碰到什么好玩的了,要在外面待這么久?
“你去看看殿下人在何處——”話音未落,皇帝立馬改口,“算了,朕親自去吧,今日的政務也沒多少了。”
劉病已合上竹簡迅速出門,一路上遇到了抱著皇三子劉欽的張婕妤。
他不知張婕妤打探到了劉玨在后花園的消息,繼而故意等在這里偶遇他,美人眼波流轉,面含驚喜,劉病已只淡淡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即抬步離開。
張婕妤立馬拜倒:“陛下!”
劉欽同樣奶聲奶氣地叫著父皇,劉病已嗯了一聲,腳步不停,張婕妤不甘地咬住嘴唇,見他坐上車輦,只好抱著兒子狼狽地跟在后邊。
她實在有多日沒見到陛下了,欽兒更是,眼見著欽兒到了啟蒙的年歲,陛下卻是提都沒提,她怎么甘心?
劉病已絲毫沒有發覺后頭綴了位嬪妃,他全副身心都飛到玨兒身上了,好不容易趕到后花園,卻見一番吵嚷喧鬧,他的臉當即沉了下來。
霍恩的叫罵高昂又清晰:“不過是個殘疾的啞巴……也不怕折壽……”
殘疾的啞巴。
啞巴。
刺耳的嘲笑猶如重錘,皇帝踉蹌了一下,眼底爬滿血絲,侍奉他的黃門令在心中大呼不好,連忙尖利地喊:“天子到——”
所有人嘩啦啦地跪了下來,鉗制霍恩的手終于松開。
霍恩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可他再也罵不出聲,便是他天不怕地不怕,見到眥目欲裂幾欲噬人的帝王,渾身亦是顫抖了一下,眼中浮現深深的惶恐。
一句“姑父”還沒出口,劉病已把他踹到了一邊。
這一腳用了十成十的力,霍恩當即暈了過去,霍府仆從魂都沒了,他們白眼一翻,砰砰叩起首來,渾身抖若篩糠!
劉病已哪還有心思去管其他。
眼見次子小小的身軀背對著自己,皇帝竟然膽怯了,下一刻,劉玨轉過身,向來活潑的桃花眼含了一泡淚。
繼而無聲地張了張嘴,像是在喊“父皇”。
劉病已心都碎了。
他只覺天旋地轉,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戾氣,除了很小的時候,玨兒控制不住哭泣的本能,后來玨兒慢慢長大,在他的愛護下,從沒有流過一次淚,可偏偏在今天!
——平日他都不許旁人提到“啞疾”二字,生怕讓玨兒覺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樣,等劉玨識字以后,他又害怕孩子意識到自己的殘缺,可偏偏在今天,霍恩的言語、仆從的嘲笑猶如利劍,在他的心上插得血肉模糊。
劉病已覺得痛極了,他顫抖著手,輕輕拭去劉玨的眼淚:“父皇在呢,不怕,不怕。”
他抱起劉玨,貼貼孩子冰涼的臉蛋,又把劉玨遞到身后的黃門令手里,命其遮住殿下的眼睛。
緊接著拔出腰間長劍,心頭戾氣噴薄而出,他問都不問發生了什么,一劍砍向霍府仆從,霎那間,鮮血流了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