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連夜想要請辭,丙吉勸住了他:“陛下還只是個孩子,你我年老,豈不是更要體諒。”
張安世:“……容我想想。”
張安世冷靜了,陛下任性,他還能如何呢,張家資歷再深也經不住帝王的打擊,父親張湯的經歷告訴他,一但被帝王所棄,下場唯有灰飛煙滅,霍家的結局告訴他,惹誰都不要惹記仇的帝王。
丙吉見此很是欣慰,張安世不禁懷疑,老好人是不是改行育兒了,與陛下相認的后勁就那么大??
這廂,丙吉勸動了張安世,那廂,升級成太子太傅的蕭望之面色沉凝,在他面前,幾個老師的臉更是黑如墨汁。
“張安世已是朝中數一數二的重臣,何須當什么淮陽王太傅,實在自降身份!”
“荒謬,簡直荒謬……”
蕭望之沉聲道:“這是陛下的意思,你們再怎么抱怨也無濟于事。”
老師們不說話了。他們全都出自谷梁學派,或是蕭望之的師弟,或是蕭望之的同門,共事到現在,覺得這位儒家的領頭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過正直。
淮陽王的一切待遇,都超乎他們的預想,作為太子太傅,蕭望之就不焦急嗎?
“從古至今,哪有立太子的第二天,就冊封諸侯王的道理,陛下這一手將太子置于何地?”脾氣爆的老師一拍案桌,“既然立了太子,便是君臣有別,不尊嫡長,實乃亂家根源!”
說句不好聽的,蕭望之還要干上十年二十年,才能爬上三公九卿的尊位,皇帝倒好,給淮陽王指的武師傅是列侯中的將軍,將軍中的九卿。
文師傅更是位比丞相,領尚書事,這樣的師資任誰都會不平,陛下怎么不讓魏相和丙吉當太子太傅呢?
蕭望之皺了皺眉,覺得這群人實在有失氣度:“若是此時上表諫言,只會惹怒陛下,況且淮陽王身患啞疾,給予再多再好的待遇,又有何妨?”
他是真不在意,還時常勸告太子,莫要對同胞弟弟產生嫉妒,精進學問、關心朝政才是最要緊的。他們這些老師,肩負教導太子成材的重任,結果爭風吃醋成這般,像什么樣子。
“……”眾人只有拿啞疾來安慰自己了,太子太傅,簡直油鹽不進!
脾氣火爆的老師在心里冷哼,若淮陽王有一天能說話了,看蕭望之還能不能笑出來。
念頭一閃而過,他自己都沒當真,說來說去,還不是蕭望之迂腐。要換做他,定然做個貨真價實的太子太傅,替太子招攬名士,組織朝臣上疏,勸陛下莫要偏心次子,如果淮陽王能搬出宣室殿,那就更好了。
……
劉玨雖然才五歲,在劉詢的催促下,屬于他的綬帶金印全都打造完畢,規格和成人一模一樣。
很快,一場盛大的諸侯王冊封典禮于建章宮舉行。
劉詢想要典禮安排在未央宮宣室殿,可偏偏不能。那就退而求其次,建章宮乃武帝后期和昭帝前期的起居之所,雖然劉詢不太喜歡里頭尋仙問道的痕跡,但到底擁有象征意義。
長長的宮道上,小孩身穿繁重的冕服,劉詢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建章宮前殿走去。
劉玨仰頭看了看,爹的眼睛仿佛進沙子了,他用力握住大手,朝劉詢露出燦爛的笑,神態驕傲,身姿筆挺。
劉詢吸吸鼻子,英俊的面容同樣含笑,遠遠望去,一大一小,仿佛復刻一般。
被邀請觀禮的大臣面面相覷,皇帝親自領路,唯有太子可以如此……算了,陛下為淮陽王破的例還少嗎。
劉詢嘴上說讓他們酌情過來,兩千石以下的朝臣,若有要務先行處理,但誰敢不來?
劉氏天子記仇是出了名的,不來怕是要上黑名單。朝臣有些幽怨,卻沒想到看見這樣震撼的一幕,像,實在是像!
連張安世都恍惚了一瞬,忽然理解了皇帝的偏愛,丞相魏相瞄了一眼八歲的皇太子,劉奭溫和的眼神顯現出些許不自然。
太子到底稚嫩,情緒在他們這幫老狐貍面前顯露無疑,丞相搖了搖頭,太子雖為陛下指定的繼承人,若要滿朝心服,還需努力啊。
高臺之上,太子站在皇后的身側,等劉詢牽著劉玨走來,許平君笑著迎了上去。
小孩看到娘,眼里閃爍著開心,最后皇后居左,皇帝居右,親自給淮陽王系上綬帶,劉玨鄭重地摸了摸金印,象征著禮成。
“臣等恭賀淮陽王殿下,恭賀皇后,陛下!”
“愛卿們免禮。”劉詢笑道,“今日辛苦了,稍后的宮宴,諸位不要拘束,盡情吃喝就是。”
眾臣再次下拜:“諾!”
劉玨身處地利之便,被爹娘夾在中間,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起身的張安世陡然注意到淮陽王的眼神,回到府中仍有些神思不屬。
“應當是我看錯了。”
“主君在說什么?”夫人端上豆乳,“剛制好的豆飲,主君嘗嘗。”
“自信,野心……”張安世抿了一口,五歲的孩子,為何氣勢比太子還要足?
迎著妻子不解的目光,張安世連連否決的同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
第二天,淮陽王太傅走馬上任,隆重的拜師禮過后,劉玨和面前的老人大眼瞪小眼。
老師年近六十,面色紅潤,依稀可見清俊,雖然爹討厭他的謹慎,這何嘗不是聰明的處事之道。
劉玨想到他如同藏書庫的腦袋,頓生親切之感。
張安世心頭陣陣發涼,顧及劉詢還在一旁,溫和地道:“聽說殿下已經啟蒙了,不知進度如何?”
他的本意是問皇帝,畢竟學生口不能言,雖已習字,怕也不能書寫連貫的句子。
誰知劉詢微微一笑,看向端坐的劉玨難掩驕傲,劉玨眼神熾熱,唰唰地挪來竹簡,寫下他已經學完的經典,然后推到張安世身邊。
張安世驚訝地低頭:“……”
論語,詩書,商君書?這些都讀完了,正在讀禮記和韓非子,還想學呂氏春秋?
這對嗎??
五歲的小孩儒法兼修,甚至對雜家感興趣,張安世以為自己活在夢里。
陛下和他念叨淮陽王是神童,他只是一笑而過,沒有當真,如今就連竹簡上的字都是賞心悅目,除了筆畫軟一些,已經有了字形和風骨。
張安世沉吟一會兒。
他再次揚起溫和的笑,想再考校考校學生,萬一淮陽王只是會背呢:“殿下可知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說著,拿過空白的竹簡,寫下禮記中的一句名言,這句名言所在的篇幅有些晦澀,他的幼子當年進學,花了好長時間才理解。
劉玨思考片刻,平穩而認真地寫下答案,張安世仔細閱覽,而后久久不言。
劉詢很難在這老狐貍臉上看見震驚的神色,皇帝忍住笑,故意問道:“張公,朕的淮陽王可是符合您篩選的條件啊?”
張安世老臉一紅,陛下這話,叫他怎么回答。
震驚過后,他大體還是欣喜的,本身作為一個天才,能夠教授另一個神童,足夠帶給他強烈的成就感。
除卻學生的身份麻煩了些,學生的家長難搞了些……
張安世正了正神色,鄭重地拜道:“陛下謬言,能夠教導殿下,臣不勝榮幸。”
“好!”劉詢欣喜地扶起他,緊接著柔聲叮囑劉玨,“玨兒學完一段時間記得休息,別使勁拉著太傅問東問西,若廢寢忘食,爹可是會不高興的。”
劉玨原本興奮著太傅的到來,能讓他的學習時間無限增長,沒想到皇帝爹還是這樣。
小孩勉強點了點頭,除了寵爹,自己還能怎么辦呢。
劉詢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張安世尚未開口,就被小孩拽到案前,不等他疑惑淮陽王的力氣為何那么大,劉玨翻開厚重的書簡,指著不懂的地方,桃花眼渴盼地看著他。
張安世:“……”
張安世被迫搜索著腦海記憶,溫聲道:“這是伏生博士口述的今文尚書,殿下所指篇幅,乃周書中的洪范……”
……
天色黑沉,張安世方才回府,幾個兒子看到父親臉上的疲累,不禁驚訝:“大人這是怎么了?”
難不成是淮陽王太過愚笨,猶如他們幼時那般,讓父親操碎了心?
張安世搖搖頭,準備早點入睡,否則一個精力充沛的五歲小孩,他實在應付不過來。
看到長子揶揄的神色,張安世厲聲開口:“為父想到你們少時,就為自己感到可惜。陛下天生英明,養的孩子也是天縱之姿,張千秋你身為陛下的侍中,在家依舊嬉皮笑臉不懂謹慎,實在可恨!”
老大被懟得說不出話來,其余諸子一溜煙地跑走了,夫人撫著張安世的胸口道:“別生氣,別生氣。”
眼見張安世捂住喉嚨,臉色逐漸漲紅,她大驚失色,下一秒,張安世啞聲道:“口干……”
“喝水,主君快喝水,來人吶,拎一壺裝滿水的陶罐過來!!”
宣室殿,劉詢問劉玨今天的體驗如何,小孩重重點頭。
他遇到太傅,猶如久旱逢甘霖,缺水的魚兒暢游在大海。不是說爹的啟蒙水平不好,而是專業的知識,還需專業的人來教,而今他的頭腦充滿電量,劉玨精神抖擻,朝劉詢露出大大的笑容。
為了表達自己的滿意,他還示意劉詢躺下,可以給爹來一場愛的按摩。
劉詢立馬搖頭:“玨兒的手勁越來越大了,爹受不了。”
劉玨:“……”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抱起小孩親了一口,劉玨氣呼呼地抹了把臉,睡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