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都這樣想,更不用說本就心中不平的霍顯了。
霍顯黑著臉來到含光殿,見到女兒便關切地問:“成君,方才的宮宴,你為什么沒參加?”
霍成君望見霍顯很是驚喜,結果聽到這么一番話,美艷的臉龐漫上苦澀:“執弓禮這樣的場合,三公九卿皆至,后宮之中,唯有皇后擁有出席的資格。”
“哼,皇后。”霍顯抱怨起來,“你父親真是個老頑固,讓那嗇夫之女占著后位不挪窩,也不想著拉拔拉拔自己的女兒!”
許平君的父親許廣漢,從前當過掖庭的嗇夫,在形勢最困難的時候偷偷接濟了養在掖庭的劉病已,也就是那時候,劉病已與許平君相互認識,有了之后的一段緣分。
霍顯最恨的就是這點,許皇后出身如此卑賤,不過是運道好了點,憑什么要她的成君做小伏低?
霍成君深吸一口氣:“母親……”
“好好好,我不說了。母親久不進宮,近來陛下待你如何?”
霍成君這才露出一個笑:“陛下待我一直很是溫柔。雖說留宿的次數比不過椒房殿,但含光殿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珍奇數之不盡,女兒享都享不完呢。”
她知道陛下和皇后共苦過,陛下重情,若要完全撇下皇后顯然不現實,她雖不甘心不能獨占陛下,但她自信,她在陛下眼里定然是第一。
霍顯卻不太滿意,她長長嘆了口氣:“便是珍奇之物再多,也不如膝下有個孩子啊。”
想到執弓禮上劉玨的待遇,還有主君察覺她傳謠后的厲聲教訓,霍顯就恨得牙癢癢。一個啞巴罷了,若她的成君生下皇子,還有啞巴什么事兒?
等她的外孫當了太子,定然要仿呂后對付戚姬和劉如意的舊事,把劉玨趕去封地,然后好好地折磨!
“孩子?”霍成君摸了摸小腹,語氣頗為凄楚,“三年了,緣分卻是遲遲未至。母親有所不知,陛下最是寵愛皇子玨,每每提起,面上都是帶笑的,可我的孩子什么時候能來?”
霍顯又是心疼又是不甘,她想了半天:“宮里的張婕妤,不是上個月剛誕下皇子么?成君,你看要不要抱養皇三子——”
霍成君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母親,不如等上幾年,若我還是不能生,再行抱養之事吧。”
霍顯疼愛女兒,聞言也就依她了,叫她來說,一百個皇三子也比不過霍家真正的血脈,成君能生才是最好。
……
另一頭,霍顯提起的張婕妤,正抱著出生不久的兒子默默流著淚。
劉玨周歲宴辦得盛大,可她的孩子卻連一個名字都沒有,成天皇三子皇三子的叫。
陛下對她別說體貼溫存了,得知孩子出生,只前來看了一眼,給了象征性的賞賜,吩咐乳娘好好照料便離開。
張婕妤只覺這宮中冰冷,冷得她渾身發疼。為何陛下眼里只有皇后生的孩子?為了給皇長子啟蒙,陛下精挑細選諸多大才;皇次子就更不用說了,陛下親自抱著長大,分明是個殘疾,竟住在帝王起居的宣室殿,聽聽,何其荒唐!
張婕妤眼淚流得更兇,就在這時候,宮婢低聲在外稟報:“婕妤,華婕妤和梁美人來了。”
華婕妤和梁美人,宮中僅有的兩位公主的生母,她們怎么會過來?張婕妤擦了擦臉,裝作若無其事道:“請進來吧。”
華婕妤樣貌清秀,梁美人品貌同樣不是上等,她們目光平和,見到張婕妤便嘆了一聲:“今日是皇次子的執弓禮,我們唯恐妹妹你想不開,故而過來同你說說話。”
張婕妤吸了吸鼻子:“多謝兩位姐姐了。”
話雖這樣說,她抱著襁褓,眼里藏著高傲,就算她的三兒再不受父皇重視,也不是公主可比的!
華婕妤本想著同為皇嗣生母,她們同病相憐,張婕妤的皇三子沒有名字,兩位公主又好到了哪里去?雖取了名,但等閑見不到父皇一面,只有皇后時不時給予照拂。
誰知張婕妤傲氣十足,見此,再多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干巴巴地聊了幾句,華婕妤和梁美人告辭離開。
回宮路上,梁美人氣憤道:“姐姐,你看她,我們好心前去,人家卻是不領情!”
華婕妤搖搖頭:“罷了,她心氣高,日后恐會生出波折,我們帶著公主玩耍就好。”
梁美人平靜下來,覺得姐姐說得有道理。嫌棄她的公主?也不看看皇三子是個什么待遇,還想和陛下的心頭肉比,真是笑話。
在宮中,學不會認命是要吃大虧的。
……
執弓禮過后,劉玨迷上了玩具小弓。他拱著身子把布老虎放到一邊,然后一屁股坐下,胖手抓住皇帝爹命人打造的木質迷你弓箭,一會拎高一會低頭擺弄,撞到搖床發出梆梆梆的聲響。
劉病已不僅不覺得吵,反而喜滋滋和劉玨一起玩,心想朕的寶貝兒子武力充沛,指不定是下一個冠軍侯呢!
直到有一天許平君提醒他:“陛下,玨兒是時候學走路了。”
劉病已打量了一番宣室殿,決議征召少府的工匠,在內殿隔出一道軟墊鋪成的區域,不能有鋒利的邊角,專為次子學走路用。
等區域隔好,劉玨被皇帝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還沒跨出第一步,他啪嘰一下摔了。
烏龜模樣的胖小孩,圓滾滾地倒在地上,桃花眼睜得大大的,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劉病已一窒,廢了好大勁兒才沒有上前去扶。長子學走路的時候,他都沒有那么緊張,他不住地告誡自己,只有放手玨兒才能學會走路,只有放手玨兒才能……
當晚,劉病已問妻子:“能不能不學了?”
許平君:“……”
許平君沒好氣道:“你還能抱玨兒一輩子不成?”
劉病已不說話了,在心里嘀咕說能啊,怕平君打他,這才沒有出口。
在皇后的監督下,皇帝不得已心硬了起來,勸說自己要做一個沉住氣的父親。
劉玨也爭氣,摔倒了不哭不鬧,胖手一撐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行,終于,他成功了,可以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從專屬區域的這頭走到那頭。
劉玨到達終點的那一刻,劉病已眼眶濕潤了。
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仿佛玨兒的成功就是自己的成功,如今他在事業上難以施展抱負,可一看見態度積極鍥而不舍的次子,萬般不得志都有了寄托!
他蹭地一下抱起劉玨,用力地親了又親:“玨兒真厲害,玨兒是全大漢最聰慧最努力的小孩!”
劉玨桃花眼翹了起來,又是高興又是得意,也不在意臉頰傳來的力道了,雙手“啪”地打了打皇帝爹的肩膀,張嘴啊啊地親回去。
父子倆好不容易親昵完,劉病已頂著被口水糊了大半的英俊臉龐,笑得十分開心:“走,我們去告訴娘這個好消息,她都盼了許久嘍,快快送給她一個驚喜。”
……
許平君大肆夸贊了丈夫,說他帶孩子的確有一套。
劉病已差點抑制不住翹起的嘴角,繼續找匠人給兒子打玩具,除去木弓木箭,十八般武器都給劉玨安排齊了!
劉玨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道先玩哪個好,劉病已便挑出自己喜歡的木劍:“爹小時候在民間游蕩,還和關中有名的游俠比過劍術,玨兒怎么能不習劍呢?”
劉玨瞅了瞅,并不排斥,當即津津有味地擺弄起來。
宣室殿成日傳來熱鬧的動靜,霍光欲言又止。
親近的朝臣同他訴苦:“皇次子會走路以后,陛下變本加厲,平日坐臥起居,都和劉玨殿下粘在一起,那架勢,像是不能離之半步。大司馬,這樣下去怎么能行?都說玩物喪志,陛下這是寵兒喪志啊。”
霍光也覺得劉病已過了,皇帝對皇次子的態度不像寵愛而是依賴,如今他再不能視若無睹。
這天,他與皇帝同乘一車巡視上林苑,劉病已身穿冕服在前,霍光身披甲胄在后,以彰顯大將軍的威嚴。一路上,劉病已微微閉眼,只覺有芒刺扎在他的背上,叫他坐立不安。
霍光沉吟片刻,開口勸諫:“陛下喜愛皇次子,給予其超乎尋常的待遇,臣并不會說什么。只是如今,宣室殿仿佛成了小兒玩鬧之所,是否不妥?”
這番話對于霍光來說,已然稱得上委婉,劉病已驀然睜開眼,眼底無波無瀾。
回話的時候,卻是帶了哭腔:“朕聽從大司馬的話廣納后宮,如今有了三子兩女,子嗣雖不繁茂,卻也算不上稀少。可在玨兒身上,朕控制不住自己啊,他體弱有疾,我怎么能撇下他不管?”
“我無心政事,只想照顧好他。皇后為了看顧奭兒也是分身乏術,懇請大司馬大將軍體諒我……”
霍光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他冷喝道:“荒唐!陛下這是連朝政都不顧了嗎?”
劉病已一味搖頭,背影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霍光又是氣怒又是恨其不爭,怎么會有這樣沉浸于兒女情長的皇帝,真是,真是……
可在心底深處,涌上了一陣難以言喻的輕松,皇帝二十出頭,還是沒有和他爭權的意思,霍光何嘗不是放心了許多呢。
他語氣放軟:“陛下是天子,江山在肩,終究不能這樣下去。”
劉病已語氣比他更軟:“那便日后再說,先讓我的玨兒平安長大。大司馬身為武帝任命的托孤之臣,大漢才是離不開您啊。”
霍光無法,他還能強逼皇帝把孩子挪出宣室殿不成?
何況那句“武帝任命的托孤之臣”,真真搔到了他的癢處,霍光不說話了,只無奈地搖了搖頭。
劉病已無聲冷笑了一下,重新閉目養神起來。
霍光老了,可他正值青春,如今捧著就是了,看誰熬得過誰?
……
回到宮中,劉病已第一時間去了椒房殿。
劉玨正窩在許平君的懷里聽故事,他一邊握著小木劍,一邊昏昏欲睡,黑眼睛眨啊眨,讓人瞧之愛憐。
“娘小時候住在掖庭里,第一次見到爹的時候呢,他吃不飽穿不暖,周圍人都說,這是住過大獄的皇孫。皇孫的親人都沒啦,唯有史家的曾外祖母還在,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來的,被世宗皇帝下旨養育掖庭,又到曾外祖母家住了幾年。”
許平君的語調很溫柔:“世宗皇帝就是武帝,他的故事娘以后再說。你爹小時候可頑皮了,招貓逗狗四處闖禍……”
劉病已不滿的聲音插了進來:“我怎么就四處闖禍了?盡會污蔑我。”
許皇后偷笑了一下,劉病已大步走來,一把將劉玨抱到懷里。他扭頭親了親妻子,接過她的話頭,繼續給兒子講故事。
皇帝絲毫不介意自己成為故事的主角,如今回憶起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仿佛像蒙了一層紗。他感激救助他的人,更感謝遇到平君,除此之外,故事便也只是故事,若能哄玨兒入睡,那就再好不過了。
“爹小時候和人打架,一次都沒有輸過——平君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的確打不過就上嘴咬,可他們不是全被我嚇跑了嗎。”
“好好好,繼續,打完架不能勞作的日子,爹就去討百家飯,現在想來,百家飯也不難吃,”劉病已嘖了一聲,“怪香的……”
劉玨打起了細微的小呼嚕,劉病已低頭一看,立馬放輕聲音,決定明天給玨兒講他斗雞斗蛐蛐的趣事。
他把劉玨抱到了最里側,又讓許平君睡中間,最后在床榻外躺了下來。
夜里吹起了大風,寢殿卻聽不見半點聲響,劉玨慢慢睡得四仰八叉,胖手時不時做出握劍的姿態,嘴巴微張像只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