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劉玨三歲了。
這期間宮中并無皇子公主出生,外面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侵?jǐn)_不到在皇帝膝頭長大的孩子,如今不僅僅是長安,全天下都知道了帝王對皇次子的寵愛。
劉玨的啞疾,劉病已一直很是在意,這些年廣招神醫(yī),可惜收效甚微。皇后的母家許氏、皇帝的祖母外家史氏同樣在民間找尋,一個一個地往宮中送,最后皆是無功而返。
這天,一位四處周游、頗有名望的醫(yī)者進(jìn)宮,蹲身為劉玨檢查片刻,朝皇帝搖了搖頭。
“殿下的病很是奇異,并非人力可以醫(yī)治,恕草民無能。”
劉病已面上看不出失望,親自送醫(yī)者走出宣室殿,陪劉玨玩了一會兒,繼而哄兒子上床睡覺。
一個人獨(dú)處的時候,他忍不住了,狠狠地摔了竹簡:“都是廢物!”
宦官們跪了一地,自年初大司馬大將軍生病臥榻,陛下的威勢愈發(fā)強(qiáng)盛,他們辦起事情也越發(fā)謹(jǐn)慎,尤其伺候皇次子的宮人,真真是提起一百個心。
劉玨殿下口不能言,陛下為此焦急、心憂,他們都看在眼里,宦官們也埋怨起來,為何找來的醫(yī)者都那么沒用?
劉病已氣怒難消,正想拿起另一卷竹簡,忽然間,踢踢踏踏的聲音響起——
是劉玨,三頭身的幼童從內(nèi)室探出腦袋,圓圓的、逐漸往狹長形狀發(fā)展的桃花眼滿是困意。
他見到英俊面容上難掩怒火的皇帝爹,不僅沒有害怕,反而噠噠上前,踮起腳尖,拍了拍皇帝爹的肚皮。
劉玨拍完父皇,又張嘴指了指自己,像是在說爹你別擔(dān)心。
劉病已的怒意一下子被澆滅了,他不自覺揚(yáng)起一個笑,夾起嗓音溫柔地說:“玨兒怎么還沒睡覺呀?是天氣太熱睡不著嗎?”
夏季炎炎,劉玨穿了一身輕薄的云錦,遮蓋四肢的同時十分涼快。帝后二人習(xí)慣了節(jié)儉,可對于兩個孩子,尤其是劉玨,進(jìn)貢的布料仿佛不要錢似的送去少府,讓繡娘給制出好看的衣服。
幼童抽條得快,衣裳也換得勤,皇帝卻是半點(diǎn)不心疼,在他眼里,不管蜀錦還是云錦,能被玨兒穿上都是它們的榮幸。
劉玨聞言搖了搖頭,示意皇帝爹蹲下身,劉病已立馬照做,劉玨上前一步,胖手揉上皇帝爹的額頭。
他揉得仔細(xì)又專注,見終于把褶皺撫平了,用臉蛋貼了貼劉病已的臉,這才滿意地后退,隨即腦袋一歪,做了個睡覺的姿勢。
劉玨有預(yù)感,他的啞疾總會好的,既如此,爹娘豈不是在做無用功?
他見不得皇帝爹摔東西,只好盡力安慰,畢竟氣大傷身,他看了心疼。
劉病已久久沒有說話,半晌,語氣如常道:“等會父皇還要批奏疏,父皇抱著玨兒睡覺吧。”
劉玨只覺身體騰空而起,他見怪不怪地拱了拱背,湊到劉病已的頸間閉上眼睛,秒睡的同時,打起了小呼嚕。
劉病已托著胖兒子的屁股,緩緩坐在了案邊。
終于止住了發(fā)酸的鼻尖,他深吸一口氣,玨兒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愧疚,堂堂大漢天子,竟也有無能為力之處,何其諷刺。
再等等,很快了。等霍光歸天,他把霍家料理完,就能騰出手繼續(xù)尋找神醫(yī),十金不成就百金,百金不成就千金,他的玨兒總會好的!
……
劉玨從父皇懷中醒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皇次子殿下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天生早慧,一兩歲就能聽懂爹娘說的話了,對周圍的環(huán)境也了解得一清二楚,滿意的同時難免覺得驕傲。
不愧是他,投身最尊貴的皇家,既如此,爹娘是他的,日后的皇位也該是他的,小孩就這么做了決定,屬于自己的東西,絕不許他人染指。
再之后,劉玨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他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哥哥,更重要的是,他生來口不能言。
當(dāng)下秉承嫡長子繼承制,他的兄長天生就是太子人選,再加上他身患啞疾,豈不是一輩子都沒機(jī)會登上皇位?
劉玨陷入了沉思。
爹娘他有信心爭得過,但他的哥哥……
小孩皺了皺眉,勉強(qiáng)愿意爹娘空出心頭的一點(diǎn)點(diǎn)位置,給一母同胞的兄長住,至于皇位,留給日后的他去煩惱吧。
劉病已才不知道短短片刻,寶貝兒子的腦袋就閃過這般深沉的東西,他掂了掂腿,吧唧親了劉玨一口。
劉玨桃花眼一睜,同樣吧唧親了回去,就聽劉病已高興道:“玨兒睡醒了,我們找你娘去。等用完膳,爹教你認(rèn)一認(rèn)筆墨竹簡,玨兒大了,是時候該啟蒙了。”
椒房殿,許平君笑盈盈地看著次子用膳。
也是奇了,玨兒小小年紀(jì)就能看得出矜貴,吃飯慢條斯理。像這湯羹,他嫌父皇喂得嘴周亂糟糟的,生氣地將勺子奪了過來,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吃完把嘴巴一抿,沒有半點(diǎn)遺漏。
繼而扭頭看了眼父皇,像是在說,這才是喂我的正確方式!
劉病已別提多驕傲了,玨兒如此,不都是他教養(yǎng)得好?次子的小脾氣,在他眼里更是可愛到極點(diǎn),心說玨兒這是在同他撒嬌呢,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劉玨的肚皮。
嗯,鼓的,觸感比周歲的時候更好了。
劉玨習(xí)慣了,特別是有些時候,他反抗不了皇帝爹深深的愛,只能躺平了享受——
只除了喂飯。
他絕不允許嘴周糊滿黏黏的湯汁!
飯桌上只有劉玨和皇帝皇后,而今劉奭在專門授課的殿宇起居,讀完書才來椒房殿,和爹娘弟弟一塊用晚膳。
快七歲的劉奭已經(jīng)很有皇長子的風(fēng)范了,卻不是和劉玨一樣的霸道,而是溫和仁善,老師們常常夸他書讀得好,劉病已欣慰之余,卻有些不太滿意。
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滿意,奭兒經(jīng)典背得流利,言之有物口齒清晰,眼見著是一個仁君胚子,只是不愛習(xí)武而已,難不成是他要求太高?
劉病已在一個深夜冥思苦想,終于琢磨出了一點(diǎn),奭兒脾氣過于好了。
從啟蒙至今,他就沒見過長子發(fā)脾氣的模樣,對老師恭敬有禮,對宮人柔和體恤,便是在宮中見到外人,也是禮貌相待……
想到這里,劉病已猛然一驚,他閉了閉眼,心想自己真是魔怔了。
他看待奭兒,和當(dāng)年高皇帝劉邦看待嫡長子劉盈有什么區(qū)別?
他迅速地扭轉(zhuǎn)了思緒,告誡自己需公正地看待長子的優(yōu)秀,可有些想法,不是盡力壓下便當(dāng)做不存在了,它還會反彈。
譬如現(xiàn)在,劉病已摸著劉玨的肚皮,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句話。
此子類我。
劉病已:“……”
見皇帝爹不自覺地沉默下來,劉玨拍拍他的手,張嘴哼唧了兩下,問他怎么了。
許平君同樣滿是關(guān)懷地看來,劉病已面不改色道:“無事,平君,我想著從今天起,在宣室殿慢慢地給玨兒啟蒙,你看如何?”
玨兒的狀況,不適合請老師來教,許平君顯然也是贊同的。只是當(dāng)下風(fēng)雨欲來,眼見著朝堂變得不平靜,她輕聲道:“如今大司馬患病,陛下眼見著忙碌了許多,若要再給玨兒啟蒙,豈不是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
“玨兒啟蒙是大事,我如何能夠缺席?”劉病已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他不能錯過次子的每一次成長,否則將會成為終身的缺憾。
丈夫堅持,許平君便也支持,她笑盈盈地摸了摸劉玨的腦袋:“再過兩月,玨兒就四歲了。指不定認(rèn)識了許多字,我們玨兒還是個小天才呢!”
……
沒想到皇后一語成真,皇帝極為驚喜地發(fā)現(xiàn),玨兒竟是擁有不凡的天資!
“這是竹簡,這是毛筆……”劉病已把劉玨抱在膝頭,耐心又溫柔地逐一給他介紹,劉玨認(rèn)真地聽著,伸出胖手摸了摸竹簡,緊接著拿起毛筆,揪了揪筆尖的毫毛。
他用毛筆在竹簡上有模有樣地戳了幾下,戳完又看向皇帝爹,文字,就是這樣寫的嗎?
劉病已聲線上揚(yáng):“沒錯,我們玨兒真聰明!”
仿佛找到了無限的樂趣,皇帝興致勃勃告訴劉玨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劉玨都一一予以反饋,桃花眼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等到真正開始識字的時候,皇帝發(fā)現(xiàn)他每說一個字,劉玨就能準(zhǔn)確地在竹簡上指出,等劉玨熟識六百個字,才用了不到半個月。
劉病已震驚了,他和平君老夸玨兒聰明,不過是出于愛子之心,結(jié)果玨兒還真是一個神童?
劉玨胸脯挺了挺,望著他爹不可置信的眼神,嘴巴翹起驕傲的弧度。
謹(jǐn)慎的大漢天子不信邪,又用《詩》《書》等經(jīng)典中的片段來考次子。劉玨趴在桌上,等劉病已念上一句,他就拱著屁股嘩啦啦地翻,嘴巴作出一模一樣的口型——除了動作滑稽了些,那架勢,和熟識經(jīng)典的大人并沒有區(qū)別。
終于,劉病已確定了,狂喜之后便是無窮無盡的愴然。
他的孩子天生早慧,若是能夠說話,想必現(xiàn)在都能背誦《過秦論》了,當(dāng)不了霍去病,賈誼也不是不行。
上天為何要這樣對待玨兒,給予他過人的聰慧,卻又降下痛苦的磨難?
都是霍家,霍顯!
劉病已眼珠發(fā)紅,指節(jié)深深地嵌入掌心,就在這時,宦官中書令前來稟報:“陛下,大司馬大將軍病篤,怕是……怕是熬不過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