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老婦人不是楊孺人談允賢,妙真也拿了自己的錢置辦了幾尺鮮亮的緞子和禮物,到時候去陶家送給茹氏的心腹,讓她幫忙也可。
她們這些人說一句,頂別人說十句。
夏天天熱,家里中午吃飯,早晚都是吃稀的。晚飯廚房做的是黃豆面,就著一碟黃瓜絲和鹵肉,一家人吃的酣暢淋漓的。
飯后,徐二鵬卻說起了一件事情:“今兒三弟來店里找我,說大哥寫信來,讓我們兩家各自湊一百兩給他,否則就大禍臨頭了。我看了那信,是大哥的筆跡,字跡工整,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應該沒被人勒索吧。”
“那怎么是好?”梅氏可不愿意拿錢給這位大哥子,自家存點錢多不容易,女兒馬上十二了,再過一年就到了說親的年紀,若無厚奩,只能低嫁。
徐二鵬呷了一口茶道:“我讓人請了嫂子的親叔叔過來,問他們家可否知曉大哥的情況,他們似乎也不太清楚。所以,我想先寄信去問問情況,這信就寄去他金陵的那位朋友,若不好,讓他報官。”
什么兄友弟恭,徐二鵬不在意這些,他生的綿胖,卻不是心腸軟的人。在他看來,兄弟們自立門戶好些年,大哥當年可是拿了人家上千兩的銀子,還不提家里供的錢,卻一文也不出,去年避雨在自家住了快一旬,請他的朋友好酒好菜,卻不提請自家吃一頓。
說他狠心也罷,他不愿意拿錢出來,大不了幫他報官,貢生打官司,朝廷還會不受理嗎?
妙真想起她那位大姐姐妙云,暗嘆大伯父不會過日子,童盼兒的爹也只是個監生,因在本府謀得差事,把童盼兒許給做官的人家。而大伯母拼命培養大姐姐,儼然比那些大家閨秀學的還多,卻過的居無定所。
然而此事也只是感嘆一番。
八月底,妙真聽說談允賢到了陶家,才往茹氏的大媽媽那里送了幾尺緞子和兩錫瓶三百酒來,這位大媽媽原本是茹氏的丫頭,一輩子未出嫁。平日茹氏忙著出診,況且和婆婆關系也不好,家中大小事務皆是她料理。
這人行事并不小家子氣,又公平,對人能幫則幫,在陶家地位不一般。
最厲害的是茹氏和婆母不和,她卻居中和兩邊關系都好。
大媽媽只是笑:“不年不節的,小姐拿這個來做什么。”
“平日您多照顧我,我拿這些來也是應該的。”妙真先不說明來意。
大媽媽見是三白酒,還是用錫瓶裝的,可見名貴,又見有下酒的燒雞、蹄髈、果脯、干果等等一個食盒,只是推辭,妙真勉強再三她才收下。
偏妙真送完也就走了,到了次日過來幫忙拈帶骨鮑螺時,正好在這里見到了之前見的那老婦人,自己還真是有些運道,竟然遇到了談允賢。
茹氏連忙介紹道:“姑母,這是我的弟子。”
妙真連忙行禮,談允賢則笑道:“我已經在荷花蕩見過她了。”說罷,又把那日見到她替梢婆艾灸開方子的事情說了。
茹氏雖然當初收妙真時,問她怕不怕針,但實際上茹氏主要以女科辨證為主,直接開方,有針灸但是不多。
不過,她還是教了妙真怎么下針的一些基本知識。
又聽妙真道:“楊孺人過譽了,我也不過是勉力一試,哪里當得上您和我師傅這樣的方家稱贊。”
談允賢笑而不語。
妙真也不多話,只見茹氏吩咐道:“再過三日,你再來做些,到時候勞煩你了。”
“師父有事,弟子自然要服其勞。”妙真道。
茹氏則對妙真道:“你可知這位是誰?”
見妙真搖頭,又道:“我這位姑母可是進宮為皇后宮妃看過病,深受信任,你若有不懂的,盡管請教。”
這是一句客氣話,妙真卻道:“弟子一定會的。”
當日下半晌,妙真專門“偶遇”了大媽媽,大媽媽知曉她之前送了厚禮,今日見她又用包袱包著幾雙松江的墩布襪來。
“那位楊孺人不知道在這里住多久呢?”妙真問起。
大媽媽道:“她老人家兒子孫子都沒有,雖然有三個女兒,但都出嫁了,我們太太想留她老人家多住些日子。”
“大媽媽,這位楊孺人的醫術真的有師父說的這么好嗎?”妙真問起。
大媽媽點頭:“那還用說,說句不該的話,咱們太太都不及她多矣。”
“若是能讓她老人家指點我些就好了,只是我沒那個面子,也不好說。”妙真故作苦惱。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大媽媽之前就收下了她的東西,當然接話道:“這有什么,小姐只管去請教,太太那里不會說什么的,就是說什么,也有我呢。”
妙真要的就是這話,連忙道:“既然這樣,我就多謝媽媽了,那帶骨鮑螺還有一碟,等會兒我給您送過去。”
她還得循序漸進,不能夠一蹴而就。
就這般次日一早,她先到茹氏這里之后,就去請教談允賢有關針灸之事。她在現代就有針推的基本功,現在只是要有個名氣,就比如她日后就能在外說是談允賢指導自己針灸,別人便不會質疑她。
她來的時候,談允賢早就起來了,正在院子里打五禽戲,見到妙真過來,笑道:“小姑娘,你找我做什么?”
“我是想來請教您,尤其是關于灸法的。”妙真誠懇道。
談允賢莞爾一笑:“說起來我們也是有緣分,如今我的年紀大了,記性比之以前也沒那么好了。凡事返璞歸真,你把《靈樞》翻來覆去的看,錯不了的。”
妙真聽了微微頷首。
談允賢又拿著汗巾擦汗,讓妙真隨她一道進去,并不問她針灸的事情,只問她家里的情況。妙真如實答道:“我爹是本府生員,后來無心仕途,遂開了一間書坊。因我母親生弟弟時,請的醫婆大字不識一個,只知道胡亂針灸,爹爹就讓我學些醫術,將來能替家里人看病,只是慢慢的,我竟然喜歡上醫術了。”
“嗯,你父親有先見之明。只你有讀書嗎?”
“有,從六歲開始讀書,一直到去年年底,讀了五年。”
談允賢這才點頭:“咱們女子學醫不容易,要和那些醫婆區別開,須得給人看病慎之又慎,最重要的是要辨證準確。我只在這里待半個月,半個月后,我就回無錫去,你早上卯時到,酉時回去,遲了我不等人。”
“是。”妙真沒想到談允賢真的教她,連忙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這談允賢名聲極盛,有吳中人知曉她到了蘇州后,紛紛上門求醫。妙真提前三刻到了,天還漆黑的,也不敲門,就在外面等著。
小喜問她:“小姐累不累?”
“不累,今兒勞煩你們跟著我,下個月,我給你們賞錢。”妙真笑道。
小喜和小桃都連忙道不必。
等到陶家開門,妙真方才進去,她本以為談允賢會教她怎么辨證的,沒想到她讓自己搓艾。
“你先學著搓艾,不能買灸柱,手腳的艾,小拇指指節這么大,四肢就是小拇指兩指節大,若是身體軀干差不多就是一整根小拇指這么大。你先搓這三種試試。”
妙真不多問,先把她說的要求記在筆記上,再一個勁兒的搓。
即便是有病人過來,她老人家也讓自己一直搓艾,妙真卻是有心人,她聽談允賢和病人說話,竟然十分有耐心。
不僅僅是問病人病情,還會問起源,就像這位婦人,血崩數月不止后,后來甚至尿血,平日服用各種藥物都沒有效果。妙真連忙想如果是自己,就會選用《濟生方》里的小薊飲子,畢竟這方是主治熱結下焦之血淋、尿血。
沒想到談允賢卻是開的補中益氣湯加黃苓、香附、大薊,讓她喝完這湯后,再服大補陰丸。
瞬間她恍然大悟,這婦人是因為常年勞作,氣血空虛,便是經期也無法休養,所以這核心在于元氣虧損,氣不能攝血的緣故。
先補氣,再用黃苓、大薊止血利尿通淋。
妙真等那婦人走了,方才說出自己的見解,只見談允賢驚訝道:“你說的是,專門堵一時是不成的。”說罷,又覺得妙真十分有悟性,說了自己治過類似的病人好幾個,都是如此痊愈的。
妙真趕忙重新梳理一遍,不顧手上都是艾絨,先記在自己筆記里。
之后,便是瘋狂搓艾,等回去的時候,一股艾葉味。
梅氏幫她留了飯,見她這般辛苦,不免道:“你也好歹歇息。”
“人家好歹給我半個月,我一定要好好學才是。對了,娘,咱們家不是有梅子醬嗎?我想裝兩罐,一罐送給我師傅,一罐送給談允賢,不能厚此薄彼。”她想給自己冠名氣,但也不會不理睬茹氏。
梅氏讓她明早去裝,她怕明早忘記,特地晚上親自去廚房挖出來。又給一錢銀子讓廚下的芋香幫她置辦兩盒頂皮酥餅。
她其實是不喜歡人情世故的人,可偏偏跟人家學藝就是很多這樣的人情世故,不懂這些就不成。
次日,她依舊準時到,談允賢臉上的神色更和藹些,見她帶的梅醬來,又道:“我如今年紀大了,家里不耐煩弄了,原先年輕的時候,家里也是存著這些。”
“我娘最會做這些了,我家里腌制的春不老,每年腌好了,鄰里親戚們都過來討要。”妙真笑道。
談允賢原本在渡口見到她就心生好感,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如今相處幾日,見她家境也算殷實,卻還能吃苦,愈發有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