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八月初八,李淵頒布制書,將皇位傳給太子李世民,在接受之前,雙方還“友好”宣揚了一下謙讓的美德,李世民推辭,李淵不許,雙方拉扯了一番,然后在文武百官“苦口婆心”的勸導之下,李世民終于接受了。
次日,八月初九,李淵傳位皇太子李世民,李世民在顯德殿繼位。
登基十三天,冊封長孫氏為皇后。
此時突厥那邊得知長安的動靜,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合兵十余萬人攻占涇州,趁火打劫的意味很明顯,可是他們似乎忘了做皇帝的是李世民。
李世民自然不怵,打算率領文武大臣親征,好好收拾頡利一番,他現在有的是精力與手段。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長安城內熱熱鬧鬧。
可摘月卻笑不出來。
她前兩日被人通知,說師父沒了,是被靜玄害死的。
原先她不信,可是現在靜玄獨自歸來。
數月前,青榆道長、沖虛觀主、靜選三人離開長安,現如今只有靜玄一人歸來。
與離開前相比,靜玄瘦了一大圈,個頭也猛地一竄,往日熟悉的麻衣道袍沒有了,穿著素色單薄的錦袍,讓人恍惚,不是離開三月,而是三年。
兩人站在興善寺的后門,絲絲秋雨如同綿密的銀針砸在地上。
摘月:“師父怎么沒的?”
靜玄沉默良久,“我們在蘭陵遇到了……一伙極惡的山匪,青榆師伯身死,師父他斷了雙腿,現在蘭陵養傷。”
實際上,沖虛觀主一直未醒,他身上的傷因為感染一直反復,現下不是心疼雙腿的事,而是人能不能保下。
“山匪……真的是山匪嗎?”摘月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仿若能穿透人心,就那樣直愣愣地看著靜玄。
靜玄喉結滾動良久,最終干裂的唇瓣漏出一個字,“……是。”
原先還想瞞著,可是有人提前告訴了她,打亂了他的計劃。
“……”摘月小手攥緊袖子,生氣地瞪著他。
騙人!騙人!
這種話連三歲小孩子都騙不了。
摘月一把抹去臉上的眼淚,后退一步,冰涼的秋雨砸在臉上,又涼又疼,“我知道了,師父……師父沒事,他就是想將我拋在長安,所以才讓你回來哄我。”
靜玄不忍:“……摘月。”
摘月狠狠瞪著他,“你呢,你怎么不穿道袍了?”
“……”靜玄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與她平時,“摘月,你別哭,我們都不曾想過將你拋下,你現在興善寺等兩年,我保證,兩年后,一定將你接到身邊,現在我……有很多事要做,兩年后,你就有數不盡的好吃的,好玩的。”
雨聲淅淅,秋風涼涼,摘月下意識后退,稚聲問道,“靜玄,你現在是誰?”
該不會像上輩子小說中寫的那般,靜玄是什么前朝遺脈,有什么暴雷的特殊身份,師父就是被他給連累的。
“……摘月。”靜玄苦澀一笑,扯了扯手臂的大袖,聲音低沉了許多,“我以前也不知自己的身份,此次去了蘭陵,才知道本姓‘蕭’。”
“蕭?”摘月有些莫名,她不懂。
蕭姓難道很重要?
見她目露疑惑,靜玄也不隱瞞,“我本族乃是蘭陵蕭氏,戰亂時我這一脈與主家分散,此次回蘭陵,就是為了送我回去。”
摘月:……
她差點忘了,現在是初唐時期,這個時候門閥士族的勢力可是不亞于地方藩王,古來有一句話,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
原先她以為憑她這輩子的身份,距離那些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頂級門閥還很遠,沒想到身邊就有一個。
靜玄:“摘月,我現在叫蕭靜玄。”
摘月沉默。
她想問的有許多,但是憑她現在的年齡與身份,想也知道,靜玄不會告訴她。
蕭靜玄將她拉回檐下,給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摘月,我答應了青榆師伯,要照顧你,你等我兩年,好不好?”
摘月不理他,而是轉身望了望天。
她才來這個世界不久,沒在長安待過,按理說長安的九月原不該這樣冷的。
昨日秋陽尚暖,金風未寒,今日一場雨落下來,涼意便侵入了骨縫。
檐角滴落的雨水敲在石板上,聲聲清脆,好似不間斷的淚珠,砸的人心口疼。
“師父,他走之前是不是很舍不得我?”她直接蹲在檐角,不管飛濺的水花和雨水,就那樣直愣愣地看著門口的石窩,“他疼不疼?流的血多嗎?我該到哪里去找他……”
蕭靜玄:“青榆師伯最放不下你,他讓你要好好識字,莫忘了去玉泉山重修乾元觀,說他……魂歸天外后,你就是乾元觀的小觀主。”
“……好。”她沉默了一瞬,努力從喉嚨中擠出一個字,話音剛落,眼淚也砸了下來。
蕭靜玄俯身,環身一抱,將小家伙移到檐下,給她擦干凈臉,唇角艱難勾起,“摘月,青榆師伯走了,但是你還有我與師父。青榆師伯說,他將你送到長安,就是算出自己命中該有此劫,命不久矣,此乃命數,你不用為他傷心,就當他成仙得道了。”
“……”摘月原先正傷心著,聽到這話,著實想要將老頭挖出來問一下,他什么時候也學會了坑蒙拐騙這一招,明明就是一干巴老頭,養她都難,臨走前,還想著糊弄小孩。
她嘴角微抽,“靜玄,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哄嗎?”
蕭靜玄默了一瞬,“這些話就是青榆師伯說的,若你不信,等見到師父,可問他。”
摘月:……
她拍了拍手,“……阿彌陀佛!罷了,罷了!誰讓我現在是小孩,就按照你們說的辦。”
想來靜玄與沖虛觀主在蘭陵也過得不怎么樣,她也不好打擾他們。
蕭靜玄眼皮一跳,提醒道:“摘月,你現在是乾元觀的小觀主,屬于道門。”
摘月聞言,白了他一眼,“我整日受佛法熏陶,都快腌入味了。”
見她與他犟嘴的精神頭又起來了,蕭靜玄也松了一口氣,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淺色錦囊遞給她,“這是青榆師伯留給你的東西,讓你隨身帶著,莫要給外人看到了。”
摘月接過來,面露疑惑地摸了摸,稍有硬感,她看了看有些粗糙的針線頭,明顯是青榆老頭的手藝。
打開錦囊,從里面滑出一枚帶著裂紋的青玉麒麟,玉質細膩,但是雕工卻不怎么樣,有些粗糙,麒麟身子與頭比例失調,加上玉佩上的裂紋,看著較為丑陋。
怪不得用錦囊裹住,確實不怎么好看。
青榆道長表示,那是擔心玉佩被旁人覬覦,就算玉佩有了裂紋,也是好玉,給巧手修補一下,也能煥然一新,二者,此物可能與小家伙的身世有關,是福是禍都不好說,自魏晉時期,天下亂了兩三百年,有多少人家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樓塌了,所以還是遮著為好。
摘月心中嘆了一口氣,“師父就不能挑塊完好的玉佩雕嗎?”
蕭靜玄猜測道:“可能原先玉是好的,但是青榆師伯的手藝……”
“也對。”摘月也覺得這說法有可能。
(青榆道長:……)
蕭靜玄陪著摘月又待了一個時辰,之后有人來尋他,摘月將人送到門口,送他離開。
她站在大門廊下,與蕭靜玄揮手告別,望著他們遠去的馬車,久久不能回神。
秋雨中的長安依舊熱熱鬧鬧,街角的茶攤開始收拾攤子,撤下幌子,賣糖人的老翁裹緊了衣衫,遠處酒肆里傳來肆意的哄笑,在雨幕中,傳的格外遙遠。
她伸手接住一滴雨,涼意順著指尖蔓延至心底。
旁邊陪著她的僧人就聽小家伙低聲呢喃道:“師父……長安的雨,怎么這么冷……”
守著她的僧人心中微嘆,最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
時常來興善寺尋摘月玩耍的杜荷、尉遲循毓等人發現摘月一下蔫了,做什么都興致懨懨。
得知是她的老師父去世,幾人就給摘月送了紙錢、香燭,大家一起祭拜一下。
看著一箱子的紙錢,摘月嘴角抽搐,果然還是古人妥帖。
她差點忘了這個,是該給青榆老頭燒點錢。
就這樣,幾人在興善寺后山尋了一處安全的空地,將紙錢點燃,尉遲循毓還從尉遲恭那里偷了一瓶好酒,澆在了紙錢上。
漫天紙錢在風中飛舞,火舌舔舐著脆弱的黃紙,迅速變得焦黑,然后碎裂成千萬猩紅火星。
摘月失神地望著空中打著旋的殘紙,人真是脆弱,如黃紙這般,火舌一燎,就灰飛煙滅了,她差點忘了這里不是二十一世紀,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
杜荷、尉遲循毓他們不曾見過青榆道長,今日如此作為,與其說是悼念,想要玩“祭拜”這個游戲的因素更多,不過看著摘月傷心的模樣,大家紛紛噤了聲。
摘月等紙錢燒完,用黃土將灰燼掩埋,現在秋干物躁,一點火星子可能就出事。
杜荷噠噠跑到摘月跟前,“摘月,你師父沒了,不如去我家與我做兄弟吧?”
摘月:……
尉遲循毓一聽,立馬將他推開,“你不是有個兄弟嗎?干嘛還要!摘月法師,你去我家吧,我家人少。”
杜荷癟嘴:“可是我沒有弟弟。”
上頭阿耶和哥哥管著,他也想要弟弟。
很快,摘月就被兩人一左一右抱著快要“分尸”,她無語望天,這算是修羅場嗎?
“你們都死心吧,師父沒了,我現在就是乾元觀的觀主,將來可是要重建乾元觀,廣收徒弟。”她抽出自己的胳膊,單手叉腰,看著兩個小孩,“看在大家是熟人的份上,你們要不要加入乾元觀?”
杜荷:“……也行!”
尉遲循毓糾結道:“可是阿翁要我長大將將軍的。”
摘月眼珠子轉了轉,“那我問你,你是想當僧人被剃光頭發,還是當道士,逍遙自在?”
“……”尉遲循毓眨了眨眼,“道士!”
他又不是傻子。
就這樣,今日,摘月趁著祭奠青榆老頭的機會,順便完成了給他們師門招生的重任,弟子有質有量,家世清白又有背景。
……
尉遲恭知道后,恨鐵不成鋼道:“誰讓你選的?”
尉遲循毓委屈:“只有僧人和道士,難道阿翁想要我當僧人?”
“……這又不是必選的,你完全可以裝作聽不到。”尉遲恭直搖頭,果然小道童太精明了,孫子不是他的對手。
尉遲循毓癟嘴:“您不早說。”
他都答應了。
尉遲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