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的數學課變成尋寶游戲,連最沉默的孫小胖都舉起了手。
課間黃詩嫻躲閃的眼神里藏著比染血襯衫更深的秘密,鄭松珍一句“孫奶奶家那件帶血男衫”讓辦公室驟然死寂。
武修文以為教學創新大獲全勝時,孫小胖袖口滑落的手腕上,赫然蜿蜒著一道紫紅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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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嗚咽著舔過窗欞,辦公室里那盞孤燈在武修文眼底投下兩簇跳動的暗火。昨夜所見——孫奶奶家矮墻上那件隨狂風鬼魅般飄蕩的染血襯衫——像一枚冰冷的鐵釘,狠狠楔進他腦海里,拔不出來,碰一下就錐心地疼。黃海濤砸在講臺上滲血的拳頭、孫小胖絞得發白的手指、黃詩嫻躲閃的目光……無數碎片在血色的陰影下瘋狂旋轉,幾乎要撕裂他繃緊的神經。他猛地灌下一大口涼透的白開水,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簇驚疑的火焰。不行,不能亂!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死死釘在攤開的六年級數學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習題,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晨光艱難地刺破厚重云層,吝嗇地灑進海田小學六(一)班的教室。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的膠水,底下四十多張小臉,眼神大多是散的,空洞地漂浮在枯燥的“相遇問題”上方。武修文站在講臺上,粉筆灰沾了一點在洗得發白的袖口,那件染血襯衫的影子又鬼魅般在眼前一閃。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指關節重重敲響了黑板。
“停!都抬起頭來!” 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死水潭。幾十道目光茫然地聚焦過來。
武修文的目光掃過教室,最后落在靠窗那個幾乎要把自己縮進墻縫里的身影——孫小胖。孩子低垂著頭,脖頸彎成一個沉重的弧度,手指神經質地摳著鉛筆盒邊緣的鐵皮,發出細微又刺耳的刮擦聲。那低頭的姿態,像一根針,再次刺痛了武修文的心。昨夜那件在風中招搖的染血襯衫,又一次陰冷地掠過腦海。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粉筆,喀嚓一聲輕響,粉筆斷成兩截。不行!他必須做點什么,為了這些孩子,也為了壓下自己心頭那團越燒越旺的焦灼之火!
“課本,合上!” 武修文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穿透沉悶的空氣。他大步走下講臺,走到教室中央的空地,目光灼灼地掃視著一張張驚愕的小臉,“數學不是關在籠子里的鳥!今天,我們讓它飛出來!全體都有,起立!”
稀稀拉拉的椅子挪動聲響起,孩子們面面相覷,遲疑著站起來,搞不清這位平日溫和甚至有些靦腆的武老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現在,聽好規則!” 武修文舉起手中一疊早就準備好的彩色小卡片,聲音里注入一種探險般的興奮,“我們玩一個‘數學尋寶大作戰’!這間教室,就是我們的藏寶洞!” 他揚了揚卡片,“寶藏,就是這些寫著題目的‘密碼卡’!它們就藏在——你們的課桌抽屜縫里!講臺粉筆盒底下!甚至窗臺那盆太陽花的葉子后面!”
“哇!” 教室里終于炸開第一聲真實的驚嘆,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孩子們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困倦和茫然被新奇一掃而空,小腦袋開始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
“找到‘密碼卡’只是第一步!” 武修文繼續點燃他們的熱情,語速加快,“解開上面的題目,算出答案,拿著你的答案和密碼卡,迅速找到和你答案相同的小伙伴!湊齊三人,立刻組成一艘‘解題快艇’,沖到我這里來驗證!最先靠岸的三艘‘快艇’,全船勇士——”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變魔術般從講桌下提出一個蓋著藍印花布的小竹籃,猛地掀開一角,露出里面黃澄澄、散發著誘人甜香的本地小鳳梨,“獎勵新鮮菠蘿蜜一份!”
“菠蘿蜜!” “我要吃!” 香甜的氣息仿佛有魔力,教室里徹底沸騰了!孩子們像一群被驚動的小麻雀,轟然散開,呼啦一下撲向教室的各個角落。彎腰的,踮腳的,搬開凳子的,甚至有人鉆到了講臺底下!剛才還沉悶如墓穴的教室,瞬間變成了熱火朝天的尋寶戰場!
“我這里!抽屜縫!我找到一張啦!” 一個扎羊角辮的女生興奮地尖叫起來,高高舉起一張畫著小船的藍色卡片,臉蛋激動得通紅。
“窗臺!花盆底下也有!綠色的!” 靠窗的男生不甘示弱。
“這題我會算!相遇時間!甲車速度加上乙車速度……” 找到卡片的孩子立刻抓耳撓腮,或蹲或趴,就地開始演算,鉛筆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匯成一片急雨。算出來的孩子則像小鹿一樣在桌椅間靈活穿梭,焦急地尋找著“同伙”:“答案是不是15分鐘?15分鐘的舉手!快!我們組隊!”
武修文站在喧鬧的中心,看著眼前這生機勃勃、甚至有些混亂失控的場面,連日積壓在胸口的巨石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然而,當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個靠窗的角落時,心又倏地一沉。
大部分孩子都已投入到火熱的“尋寶”中,孫小胖卻依舊縮在他的座位上,像一尊被遺忘的泥塑。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厚厚的劉海幾乎遮住整張臉,只有那只緊緊攥著鉛筆的右手,因為過度用力,指關節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還在微微發抖。那份沉重的孤寂和恐懼,與周圍的喧騰格格不入,像一片突兀的陰影,再次將昨夜那件飄蕩的染血襯衫推到武修文眼前。他幾乎能聞到那臆想中鐵銹般的血腥氣。
武修文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穿過興奮奔跑的孩子,走到孫小胖課桌旁,俯下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溫和地問:“小胖?怎么不去找‘寶藏’?題目卡可能就在你附近呢。” 他的視線快速掃過孩子低垂的臉頰和脖頸,試圖尋找是否有傷痕的痕跡。
孫小胖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像受驚的蝸牛猛地縮了一下,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那只攥筆的手飛快地藏到了桌子底下,只留下細若蚊蚋、帶著濃重本地腔的幾個字:“……不、不會算……”
武修文的心沉了沉,這孩子躲閃的姿態太過明顯。他正想再靠近些,一個清脆響亮、操著不太熟練但足夠清晰的普通話的女聲突然插了進來,帶著點小得意:
“孫小胖!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是班里普通話學得最好的學習代表陳小雨。她像只歡快的小鳥蹦到孫小胖桌邊,不由分說地把一張畫著可愛小豬的粉色卡片拍在他桌上,“藏在你凳子腿后面呢!快看!這題是分糖果的!你最喜歡吃糖了,肯定能算出來!我幫你!”
陳小雨的熱情像一小簇溫暖的火苗。孫小胖終于極其緩慢地、遲疑地抬起了頭,露出一雙紅腫得像桃子似的眼睛,怯生生地瞟了一眼那張畫著胖豬的粉色卡片,又飛快地看了一眼武修文。
“對,分糖果。” 武修文立刻捕捉到這微弱的興趣點,聲音放得更柔,指著卡片上的題目,“你看,‘豬媽媽有18塊糖,想平均分給3只小豬寶寶,每只小豬能分到幾塊?’ 我們一起算,好不好?” 他拿起孫小胖桌上一支沒動過的鉛筆,輕輕塞進孩子汗濕冰涼的手心。
也許是陳小雨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也許是武修文聲音里的鼓勵太篤定,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只塞進手里的鉛筆帶來了一絲奇異的支撐力。孫小胖握著筆,那只一直藏在桌下的左手也慢慢挪了上來,按住草稿紙。他吸了吸鼻子,沾著淚痕的小臉轉向題目,嘴唇無聲地蠕動著,開始艱難地辨認那些方塊字。那專注而吃力的樣子,像在搬動一塊千斤巨石。
“除……除法?” 他帶著濃重鄉音,試探著吐出兩個極輕的字。
“沒錯!小胖真聰明!就是除法!” 武修文和陳小雨幾乎異口同聲地肯定道,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陳小雨更是開心地拍了一下手:“18除以3!快算快算!”
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光亮,終于在孫小胖紅腫的眼睛深處閃爍了一下。他笨拙地握著筆,在草稿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18 ÷ 3 = ?”,筆尖因為緊張而戳破了紙張。當他最終寫下那個“6”時,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緊繃的肩膀微微垮下一點。
“對了!就是6塊!” 陳小雨歡呼起來,一把拉起孫小胖還沾著淚痕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快快快!我們去找答案也是‘6’的!組隊!搶菠蘿蜜去!” 不由分說地拽著他,融入了奔跑的人流。
武修文直起身,看著孫小胖被陳小雨半拖半拽著、踉蹌卻不再抗拒的背影匯入喧鬧的“尋寶”大軍,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稍稍松弛了一絲。他轉身,目光習慣性地投向教室后門方向那個熟悉的觀察點。
黃詩嫻果然站在那里。晨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身影,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教室里這前所未有的沸騰景象,臉上交織著驚訝和一種奇異的亮光。然而,當她的視線無意間與武修文的目光在空中相碰時,那亮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猝不及防的慌亂。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別開臉,長長的睫毛慌亂地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只留下側臉一抹來不及褪去的、可疑的紅暈。隨即,她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轉身,腳步匆匆地消失在走廊拐角,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
那眼神里的躲閃和驚惶,如此清晰,如此熟悉!與昨夜辦公室外她避而不答的神情瞬間重疊!武修文的心猛地一沉,剛剛因課堂活躍而升起的一絲暖意頃刻凍結。昨夜那件在寒風中招搖的染血襯衫,帶著冰冷的鐵銹味,再次蠻橫地撞進他的腦海!黃詩嫻知道什么?她到底在隱瞞什么?和黃海濤有關?和孫奶奶家……有關?
下課鈴尖銳地撕破了教室的喧騰,孩子們帶著意猶未盡的興奮和菠蘿蜜的香甜氣息呼啦啦涌出教室。武修文收拾著散落各處的“密碼卡”,心卻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沉甸甸地墜著。他必須找黃詩嫻問清楚!那疑惑和不安如同藤蔓,緊緊纏住了他。
他快步走向語文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出鄭松珍標志性的大嗓門,帶著一種發現驚天秘密般的亢奮:
“……哎喲你們是沒看見!詩嫻,你家修文今天可真是神了!” 鄭松珍的聲音穿透門板,“把數學課搞成了花果山!那幫皮猴子,平時上課跟瘟雞似的,今天竄得比猴還快!又是找卡片又是算題組隊搶吃的!連那個悶葫蘆孫小胖,”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壓低,卻壓不住那股子獵奇的興奮,“嘿!都被他們班那個小辣椒陳小雨拖下水了!不過我說詩嫻啊……” 她的語調變得曖昧起來,帶著促狹的笑,“你家那位‘風流才子’搞這么一出,是不是就為了哄那個小胖墩開心啊?我可聽說了,昨天散會后,黃海濤那暴脾氣,在碼頭那邊……”
武修文推門的手頓在半空,像被凍住。鄭松珍后面的話模糊了,只有“黃海濤”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他耳膜!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松珍姐!你胡說什么呢!” 黃詩嫻又急又羞的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慌亂,“什么我家……什么哄不哄的!武老師那是教學創新!還有海濤哥他……” 她的聲音猛地噎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武修文一把推開了門!
吱呀——
辦公室里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時間仿佛凝固。鄭松珍正半倚在黃詩嫻的辦公桌旁,臉上還殘留著剛才八卦時的眉飛色舞,此刻僵在那里,嘴巴微張,活像被突然捏住脖子的鴨子。林小麗坐在自己位置上,手里卷著一本教案,抬起頭,眼神里滿是驚愕和來不及掩飾的尷尬。而黃詩嫻,正慌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手里抓著的一支紅筆“啪嗒”一聲掉在攤開的作文本上,洇開一小團刺目的紅,如同滴落的血。她的臉色在看見武修文的剎那,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眼神里的驚惶幾乎要溢出來,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辦公室里只剩下窗外海風單調的嗚咽,還有三個人驟然屏住的呼吸聲。
武修文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直直刺向黃詩嫻慘白的臉。他無視了鄭松珍和林小麗的存在,向前逼近一步,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鑿出來的:“詩嫻老師,” 他刻意用了這個生疏的稱呼,目光緊鎖著她躲閃的眼睛,“昨天散會后,黃海濤……是不是又去找孫小胖了?”
黃詩嫻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這直白的問題擊中了要害。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身后的書柜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猛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節用力到泛白,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如同秋風里最后一片枯葉。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只有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氣聲,在凝固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
鄭松珍倒吸一口涼氣,看看武修文山雨欲來的臉色,又看看黃詩嫻搖搖欲墜的樣子,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八卦可能捅了馬蜂窩,訕訕地閉緊了嘴巴。林小麗擔憂地看著黃詩嫻,欲言又止。
“回答我!” 武修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爆發的壓抑和焦灼。昨夜那件在風中獵獵作響、浸染著深褐色污漬的襯衫,此刻無比清晰地占據了他全部的視野!那顏色,那形狀!他幾乎能肯定!
黃詩嫻被這聲低喝驚得渾身一顫,猛地抬起頭。淚水終于沖破了堤壩,洶涌地漫過她驚惶的大眼睛,順著慘白的臉頰滾落。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那眼神里充滿了痛苦、恐懼和無助的哀求。
就在這時——
“武老師!武老師!” 一個清脆響亮的童音像顆小炮彈一樣沖散了辦公室內令人窒息的僵持。六(一)班那個總是風風火火的班長王海燕出現在門口,小臉跑得紅撲撲的,帶著興奮的光彩,“趙老師讓我來問問!下節活動課,我們班和二班能不能一起用操場?我們想排那個‘應用題劇場’!演‘雞兔同籠’!二班他們想演‘水池進水排水’!大家積極性可高了!都等著您點頭呢!”
孩子充滿活力的聲音像一道強光,驟然劈開了辦公室里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緊繃。鄭松珍和林小麗明顯松了口氣。黃詩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立刻背過身去,肩膀還在微微聳動,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水。
武修文胸膛劇烈起伏著,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追問和怒火。他深深看了一眼黃詩嫻單薄顫抖的背影,那無聲的淚水和恐懼像冰水澆在心頭。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轉向王海燕,竭力讓聲音恢復平穩,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好。跟趙老師說,可以。注意安全。”
“耶!謝謝武老師!” 王海燕歡呼一聲,像只快樂的小鹿轉身就跑。
王海燕帶來的插曲像一陣短暫的風,吹過辦公室緊繃的空氣,卻帶不走那沉淀下來的沉重和疑云。武修文沒再追問,他最后看了一眼黃詩嫻依舊背對著他、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那無聲的抗拒和恐懼像一堵冰冷的墻。他沉默地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里面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卻關不住他心頭那瘋狂滋長的、冰冷刺骨的疑慮。
下午的活動課,操場成了沸騰的海洋。六(一)班和六(二)班的孩子們打破了班級界限,按照武修文設計的“應用題劇場”方案,自由組合成了一個個小劇組,散落在操場各處。道具是簡陋的——粉筆畫個圈就是水池,幾個跳繩綁在一起象征籠子,掃帚柄充當水管,舊報紙折成的尖帽子代表雞冠兔耳——但孩子們的熱情和創造力卻沖上云霄。
“進水啦!進水啦!一號水管開閘!” 一個胖墩墩的男孩(扮演管理員)操著努力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對著充當“水池”的粉筆圈大喊,手里揮舞著掃帚柄(水管)。旁邊兩個瘦高的男孩立刻舉起象征“水流”的藍色舊窗簾布,嘩啦啦地抖動著跑過“水池”。
“停!二號排水管啟動!功率是一號進水管的1.5倍!” 另一個戴眼鏡的“小工程師”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鏡,嚴肅地指揮。舉著灰色破麻袋(象征污水)的孩子立刻沖進“水池”,和“進水”的藍窗簾布“扭打”在一起,場面頓時一片混亂而歡騰的“水災”。
另一邊,“雞兔同籠”組則上演著數學版的懸疑劇。扮演“農夫”的孩子(頭上歪戴草帽)一臉愁苦地蹲在象征“籠子”的跳繩圈里,看著地上畫著的雞爪印和兔腳印(粉筆畫的),掰著手指頭,用帶著本地腔但努力清晰的普通話念念有詞:“腦袋……三十個,腳……九十只……雞兩只腳,兔子四只腳……假設全是雞……” 圍觀的“小偵探們”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普通話和海話交織,爭論得面紅耳赤。
“不對不對!全是雞只有六十只腳!少了三十只!少的肯定是兔子的!” 一個梳羊角辮的“女偵探”激動地跳起來,普通話像爆豆子一樣蹦出。
“那兔子有幾只?三十除以……除以……” 另一個小男孩抓耳撓腮。
“除以二!每只兔子比雞多兩只腳!” 羊角辮女孩大聲搶答,滿臉的“真相只有一個”的篤定。
陽光慷慨地灑滿操場,海風似乎也變得輕快,卷著孩子們清脆的笑聲、激動的爭論聲、努力講普通話的稚嫩聲音,在操場上空盤旋。那鮮活的生命力像溫暖的潮水,暫時沖刷著武修文心頭的陰霾。他站在操場邊的芒果樹下,目光下意識地梭巡著。終于,在操場最角落的單杠區附近,他看到了孫小胖。
孩子沒有參與熱鬧的“劇組”,而是孤零零地坐在單杠旁的水泥墩子上,低著頭,手里無意識地摳著水泥縫隙里長出的一小叢雜草。但令武修文心頭微動的是,陳小雨正坐在孫小胖旁邊,小嘴不停地開合著,似乎在跟他講著什么,手里還比劃著。孫小胖雖然依舊低著頭,但偶爾會極輕微地點一下頭,或者從喉嚨里發出一點模糊的“嗯”聲。那畫面,像陰云邊緣透出的一線微光。
活動課結束的哨聲吹響。孩子們意猶未盡地收拾著簡陋的道具,嘰嘰喳喳的討論聲依舊熱烈,普通話和海話的碰撞比剛才流暢了不少。
“武老師!下次還玩嗎?” “水池組”那個胖管理員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眼睛亮晶晶的。
“玩!” 武修文肯定地點頭,揉了揉他汗濕的頭發,“只要你們學得開心,學得會!”
孩子們歡呼著散去。武修文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陳小雨已經背著小書包跑向集合的隊伍,孫小胖也慢吞吞地從水泥墩子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低著頭,拖著步子,匯入走向教室的人群。
就在這時,一陣略強的海風打著旋兒卷過操場,吹起了孫小胖那件明顯寬大的、洗得發灰的舊校服外套的袖子!袖子被風猛地向上掀起,露出了孩子短短一截手腕!
武修文的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那瘦小的、帶著點臟污的手腕內側,赫然蜿蜒著一道刺目的紫紅色淤痕!那痕跡很新,邊緣甚至有些腫起,形狀扭曲,像一條丑陋的蜈蚣,死死地趴在那稚嫩的皮膚上!絕不是普通的磕碰能造成的!
風停了,袖子落了下去,嚴嚴實實地蓋住了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孫小胖毫無所覺,依舊低著頭,隨著人流麻木地向前挪動。
武修文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昨夜那件在慘淡星光下招搖的染血襯衫!黃詩嫻慘白流淚的臉和躲閃的眼神!鄭松珍那句關于黃海濤的八卦!還有此刻,孫小胖手腕上那道猙獰的、新鮮的紫紅淤痕!所有線索如同冰冷的鐵鏈,一環緊扣一環,在他腦海中發出令人牙酸的絞緊聲!
他像一尊瞬間石化的雕像,僵立在喧鬧散去的操場邊,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目光死死釘在孫小胖那消失在教室門口、被寬大舊校服包裹著的瘦小背影上。
就在他幾乎要沖過去攔住孫小胖問個明白的剎那,幾個跑在隊伍最后的二班男生的對話,隨著風,斷斷續續卻清晰地飄進了他的耳朵:
“……真的!我阿爸昨晚在碼頭卸貨親眼看見的!海濤哥那臉色,黑得像鍋底!對著孫奶奶家門口那棵樹,嘭嘭嘭!拳頭砸得那叫一個狠!木頭屑子都飛起來了!嘴里還吼著‘小兔崽子,別跑’……”
武修文猛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