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中,幾個落魄書生,喝得微醺,已經開始高談闊論,為新君的年號引經據典,爭得面紅耳赤。
有人說,當用“開元”之盛,再啟新篇;有人說,當用“神武”,以彰陛下不世之功。
尋常巷陌,婦人們在井邊洗衣,也在竊竊私語。
她們不懂什么朝堂大勢,只知道,那位新皇帝,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聽說長得還俊朗不凡。
她們只盼著,新君登基,能讓米價再降一些,能讓自家男人少交些苛捐雜稅。
“我看啊,這位新陛下,是干大事的人!”
“沒錯!比那個只知道跟貴妃膩歪的老皇帝強多了!”
“噓!你不要命啦!還敢提那個……”
這些聲音,細碎、真實,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匯聚成磅礴的民意,如同涓涓細流,最終匯入名為“天命”的江河。
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感覺。
無論是這朝堂之上百官的性命,還是這長安城中百萬人的議論,都由他一人之心意而定。
這,就是權力。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殿中的空氣,瞬間凝固。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審判,要開始了。
然而,李璘的目光,卻越過了跪在地上的李林甫,落在了人群之中,一個同樣跪著,身體卻抖得如同篩糠的官員身上。
“宋昱?!?/p>
李璘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死寂的大殿中炸響。
被點到名字的官員,中書舍人宋昱,猛地一哆嗦,整個人癱軟下去,幾乎要昏厥過去。
“臣……臣在……”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宋昱此人,在朝中并無根基,全靠一張巧嘴,阿諛奉承,攀附權貴。
他原先是安祿山的門客,后來見楊國忠勢大,便轉投其門下,成了楊國忠最得力的一條走狗。
彈劾異己,羅織罪名,顛倒黑白,這些臟活累活,他干得比誰都起勁。
“朕記得,前些時日,在朝堂之上,彈劾朕與安祿山勾結,圖謀不軌的奏疏,是你上的吧?”
李璘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宋昱的腦袋“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想起來了。
當初,為了討好楊國忠,他確實上過這樣一道奏疏。
當時他只覺得是為相爺分憂,還能在皇帝面前搏個好名聲,可謂一舉兩得。
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位看似溫和的永王,竟然真的敢,真的能,走到這一步!
“陛……陛下……冤枉啊!臣……臣那是受了楊國忠的蒙蔽!是楊國忠!是他逼臣這么做的!臣對陛下的忠心,蒼天可鑒,日月可表??!”
宋昱涕泗橫流,拼命磕頭,將金磚磕得“咚咚”作響,額頭上一片血肉模糊。
他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已經死無對證的楊國忠身上。
這是他這種人,最擅長的伎倆。
李璘靜靜地看著他表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宋昱磕得頭暈眼花,哭喊聲都變了調,李璘才再次開口。
“說完了?”
宋昱一愣,呆呆地抬起頭,滿臉血污地看著龍椅上的新君。
李璘的目光,沒有溫度。
“朕不喜歡聽廢話?!?/p>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處置這條搖尾乞憐的狗。
大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知道,對宋昱的處置,就是對他們所有人的警告。
終于,李璘沖著殿外招了招手。
“來人。”
兩名身形彪悍的江東子弟兵,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進來,甲葉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拖出去。”
李璘淡淡地吩咐道,“朕聽說,長安城的護城河里,養了不少魚。別浪費了?!?/p>
別浪費了?
這是什么意思?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喂魚!
新君竟然要將一位朝廷命官,扔進護城河里喂魚!
這已經不是殺伐果斷了,這是暴虐!
是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
宋昱終于反應了過來,他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尖叫。
“不!陛下!饒命!陛下饒命?。〕肌加泄?!臣可以揭發!臣可以揭發所有楊黨余孽!李林甫!對!還有李林甫!他也不是好東西!他也……”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塊破布已經被狠狠地塞進了他的嘴里。
兩名士兵,拖著他那不斷掙扎扭動的身體,朝著殿外走去。
“嗚……嗚嗚……”
凄厲的嗚咽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然后,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整個過程,李璘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做完這一切,他才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五體投地姿勢,一動不動的老人。
“李相?!?/p>
李林甫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現在,你還覺得,你有罪嗎?”
李璘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玩味。
李林甫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是一個陷阱。
一個比剛才那個問題,更加致命的陷阱。
剛才,他認罪,是向新君獻上忠誠。
可現在,在新君用如此酷烈的手段,處死了一個“罪臣”之后,再問他有沒有罪,其心可誅!
如果他回答“有罪”,那么,他跟宋昱有什么區別?
新君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將他也拖出去喂魚。
如果他回答“無罪”,那就是欺君!
是在否定自己剛剛說過的話,是在戲耍這位喜怒無常的新君!
下場,恐怕會更慘。
前進是死,后退也是死。
這,是一個死局。
這位在宦海中沉浮了幾十年,斗倒了無數政敵的“口蜜腹劍”李相爺,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那點權謀心計,在絕對的暴力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帝王心術面前,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朝服。
大殿之中,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林甫的身上。
他們知道,這位老相爺的回答,將決定今天,有多少人能活著走出這座大殿。
時間,一息一息地流逝。
李林甫伏在地上,大腦瘋狂運轉,每一個念頭閃過,又被他迅速否決。
他能感覺到,龍椅之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刮在他的背上。
終于,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張老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于解脫的平靜。
他看著李璘,嘶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說道:“臣,有罪?!?/p>
百官嘩然!
他竟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
李璘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
“哦?看來,李相是鐵了心,想去陪宋昱了?”
李林甫卻搖了搖頭,他挺直了跪著的身子,目光灼灼地迎上李璘的審視。
“陛下,臣之罪,非宋昱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