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野把蒸餾竹筒掛在火塘上方,離火焰一尺三寸,用木叉固定。
竹筒外壁已有薄層水珠凝結,這是昨晚最后一鍋堿水蒸出的濕氣。
他伸手摸了摸筒身,溫度剛好,不會炸裂,又能烘干內壁殘留的鹽末。
他取下竹筒,倒出半撮灰白顆粒,不多不少,正好三份。每份指甲蓋大小,堆在三片洗凈的陶片上。
任禾盯著自己的那份,喉頭動了一下。她沒伸手去拿,而是先看了眼角落的柴堆。柴不多,半人高,濕氣重,昨夜燒了一宿,只剩底下一捆干枝。
艾箐蜷在火塘邊,手搭在藥箱上,指節泛白。她聞到了松脂味,還有木頭燒焦的煙。這味道讓她想起藥鋪后院起火那天,但她沒說話,只把箱子往自己這邊拉了半寸。
梅影坐在對面,左手食指捻著一根斷線頭。她剛用繡線在一塊獸皮上打了三個結——代表三天前、兩天前、昨天。今天還沒記。
邱野把三份鹽推過去。
“每人一份。吃完,不準舔陶片。”
任禾伸手接過,沒看鹽,先看邱野。
“明天還有嗎?”
“有。但不是白給。”
“要做什么?”
“火塘要改。”
他站起身,走到舊灶前。原來的火塘是隨便挖的淺坑,四周壘了幾塊石頭,煙大,火不聚,夜里得不停添柴。
他一腳踢開一塊松動的石板,露出底下潮濕的土。
“挖深兩尺,圍壁加高一尺半。前側開風口,三寸寬,五寸高。用夯土法,一層土一層草筋壓實。”
任禾皺眉:“夯土要時間,現在沒力氣。”
“你負責南坡那塊地,先找水。艾箐跟著,認草。回來再一起夯。”
艾箐抬頭:“我去?”
“你鼻子有用。”
她沒再問,默默打開藥箱,取出一塊布包著的干草根,聞了聞,收好。
邱野抓起柴刀,在地上畫出火塘結構。線條直,轉角方,尺寸標得清楚。他畫完,用刀尖點著風口位置。
“風從東來,風口偏右。火苗能卷進去,燒得透。”
任禾蹲下來看了一眼:“你以前干過?”
“看過。”
他沒說在剛果的營地,用沙袋堆灶臺,靠風向控制煙跡。那種經驗,現在用不上。這里沒有沙袋,沒有金屬導流板,只有土、石、木。
他只說能用的。
兩人出門時天剛亮。霧沒散,地皮濕。
任禾走在前頭,腳踩下去,聽回音。她走得很慢,每五步停一下,蹲下,手插進土里搓一搓。
邱野跟在后面,不說話。艾箐落后半步,鼻子微動。她聞到了艾草,淡淡的,藏在濕土味里。還有蒼術,偏苦,長在背陰處。
走到南坡,任禾停下。她用腳尖劃了個圈。
“這兒。土松,潮氣往上返。”
邱野蹲下,手指插進土縫。土粒黏,但不爛。他捏了一團,搓成條,彎了半圈沒斷。
“黏性夠。底下有淺水層。”
任禾點頭:“挖三尺,就能見濕泥。再往下,出水。”
“挖。”
她沒工具,只能用手。指甲縫很快滲出血,混著泥。邱野從腰后抽出一把短刃——是用柴刀改的,刃口不齊,但能掘土。
“用這個。”
她接過,開始挖。一寸一寸往下刨。艾箐在旁邊轉,鼻子不停抽動。她在找藥草標記點。
“那邊,”她指著斜坡,“有蒼術。葉子枯了,根還在。”
邱野過去,用短刃挖出一段褐色根莖,聞了聞,苦中帶辛。他塞進艾箐遞來的布袋。
“記位置。”
艾箐從袖里抽出一根紅繡線,綁在旁邊一根枯枝上。線不長,但顯眼。
又挖了半個時辰,任禾的坑到了三尺深。土越來越濕,底部開始滲水,渾濁,但量在增加。
“成了。”她喘著,手撐著坑壁。
邱野抓了把濕泥,捏了捏。含水量足,能種沙菽。
“可以開壟。”
回程時,艾箐又發現兩處艾草群,一處半夏。她都用不同顏色的線標記:紅為蒼術,藍為艾草,黃為半夏。
到屋前,三人手上都臟了。邱野把短刃插進土里,讓雨水沖掉泥。
火塘改造開始。
他先清空舊灶,把石頭搬開。土坑填了半,得重新挖。他讓任禾負責夯土,艾箐濾水,梅影準備草筋。
草筋是干草搓成的細繩,混進土里能防裂。梅影坐在火塘邊,左手捻線,右手搓草,動作快而穩。她搓了三把,每把長約兩尺,足夠用。
邱野親自挖坑。他用短刃切土,一層層削,深挖兩尺。坑底平整,四壁垂直。然后開始壘壁。
他用濕泥包住石頭,一層層疊,每層厚約四寸。泥里摻了草筋,壓實。圍壁加高到一尺半,形成半圓形擋風墻。前側留出風口,位置偏右,正對早晨風向。
夯土是力氣活。任禾脫了外衣,袖子卷到肘,一下下用木棍砸實泥層。她的右臂比左臂粗一圈,砸起來有勁。每夯十下,停一次,喘口氣。
艾箐在旁邊用破陶碗接雨水,倒進一個竹筒里。她加了兩片桑皮,攪了攪,讓雜質沉淀。這是為后續用藥準備的凈水。
梅影把三根不同顏色的繡線系在一起,打了個結,貼在獸皮邊緣。她開始記錄:今日,南坡掘水成功;藥草三處,標記完成;火塘動工。
風起了。帶著濕氣,吹得火塘里的余燼飄起火星。
邱野檢查風口。他用一根細木條探進去,感受氣流。風能順暢進入,卷著火苗往里走。他點頭。
“可以點火。”
柴是濕的。任禾敲了一捆,劈成小段。艾箐把濾過的水灑在柴堆周圍,壓塵。梅影把獸皮日志掛在墻上,離火三尺,防烤。
邱野用干草團引火,加了幾片松脂。火苗“呼”地竄起,燒進風口,貼著圍壁旋轉。煙少了,火頭穩。
他把最后一塊肉干拿出來。巴掌大,硬得像皮革。這是昨天剩的,沒人動。
他用短刃切成三片,扔進陶罐,加水,放上火塘。
湯沒開之前,沒人說話。
肉干泡軟了,湯色變深。邱野打開竹筒,倒出最后一撮鹽,全撒進去。
湯開了。他分三碗,遞出去。
任禾接過,沒急著喝。她看著湯面浮著的油星,手指微微發抖。
艾箐低頭,吹了口氣,喝了一小口。咸味在嘴里散開,舌尖發麻。她沒再喝第二口,把碗抱在懷里。
梅影捧著碗,左手食指輕輕碰了碰碗沿。她沒喝,但沒放下。
邱野喝完自己的那份,把碗放在火塘邊。他拿起短刃,走到墻角,用刀尖在土墻上刻下一道深痕。
一劃。
標記:鹽啟日。
他把蒸餾竹筒放進火塘旁的凹槽里,那里溫度恒定,能保持干燥。下次用時,不會發霉。
夜深了。
三人背靠背睡在火塘邊。任禾靠左,艾箐居中,梅影靠右。邱野坐在對面,守第一班。
火光跳動,映在墻上。那道“活路”刻痕,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他低頭看自己的左臂。紋身藏在衣下,但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狼牙,咬住皮肉,像某種誓約。
屋外,雨又開始下。
起初是滴,打在茅草頂上,聲音悶。后來密了,順著墻縫滲進來一道水線。
任禾動了一下,往火塘邊挪了半尺。
艾箐把藥箱抱得更緊。
梅影睜開眼,看了眼獸皮日志。她抽出一根藍線,輕輕搭在“明日”位置,沒打結。
邱野起身,走到門口。雨水順著屋檐流下,形成一道水簾。他伸手出去,接了一捧,灑在柴堆上。
濕了。
他回身,從梁上拆下一塊干木,削成薄片,扔進火塘。
火苗跳了一下,燒旺了。
他坐下,把短刃放在腿上。
手指撫過刃口。
還行。
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