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掖庭局西北角的雜役院度過了幾日昏天黑地的時光。沈知棠,不,云汐已經逐漸熟悉了這里每日固定的勞役節(jié)奏——無休止的漿洗、打掃、搬運。雙手磨出了薄繭,腰背習慣了酸痛,人也變得和這里的其他人一樣,大部分時間沉默寡言,低著頭,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這日清晨,天色依舊灰蒙,張嬤嬤尖利的嗓音劃破了院中沉悶的勞作聲。
“手頭活兒都先停停!”她叉著腰站在院中,幾個宮女立刻停下動作,垂手聽令。“宮里要整理一批陳年舊檔,文書房那邊缺人手抄錄,催得緊。要兩個字跡端正、手腳麻利的過去幫幾天忙。”
她的目光在院里掃了一圈,掠過那些常年做粗活、手指粗糙變形或根本不識字的宮女,最后,落在了云汐身上。這幾日,云汐替一個略識得幾個字的老宮女讀過一次家信(那老宮女偷偷塞給她半塊干餅作為回報),大約是被張嬤嬤瞧見了。
“云汐,還有你,春杏,”張嬤嬤點了兩人,“收拾一下,跟我去文書房。機靈點,別毛手毛腳打壞了東西,那可是你們幾條命都賠不起的!”
名叫春杏的宮女臉上露出一絲喜色,能暫時離開這濕冷沉重的雜役院,去相對干凈清閑的地方干活,無疑是樁美差。云汐心中卻是一緊,面上不敢顯露分毫,只低聲應道:“是,嬤嬤。”
文書房位于掖庭局邊緣一處相對安靜的院落,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墨錠和淡淡防蛀藥草混合的特殊氣味。負責管理此處的是一個戴著老花鏡、神情嚴肅的老宦官。他驗過張嬤嬤的條子,又打量了云汐和春杏兩眼,尤其是仔細看了她們的手。
“嗯,還算干凈。跟我來。”老宦官聲音沙啞,引著她們走進一間布滿書架、卷宗堆疊如山的庫房。角落里一張大長案上,已經堆了好幾摞泛黃發(fā)脆的紙張。
“這些都是貞觀末年到永徽初年,各地呈送上來的一些無關緊要的舊檔副本,或是宮內用度的一些廢冊,”老宦官指著那堆紙山,“上頭吩咐,要重新謄抄一份整齊的留存,原本之后要焚毀。你們的活兒就是抄,照著原樣,一字不錯,字跡工整。用那邊的墨和紙。不懂的字照著描,不許胡亂問,更不許私下議論內容,聽見沒?”
“聽見了。”兩人齊聲應道。
春杏很快被安排到另一頭去抄錄宮內某年的食材采購清單。云汐則被分到的是一摞關于地方官員年終考績報備的文書副冊,年代久遠,紙張邊緣都已卷曲破損。
她鋪開新的宣紙,磨墨,潤筆,然后拿起最上面一份舊檔,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手不要顫抖。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她未曾預料到的、能接觸到文字信息的機會。
她開始抄寫,一筆一劃,極力模仿著公文標準端正的楷體,讓自己看起來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內容確實大多枯燥乏味:某地縣令治理如何,糧賦是否足額,民風是否淳樸……盡是些程式化的評語和數字。
但她不敢有絲毫松懈。眼睛快速掃過每一個字,每一個名字,每一個地名。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像一張細密的網,過濾著這些看似無用的信息。
父親曾任御史中丞,負有監(jiān)察百官之責,這些地方官員的考績,他是否曾經過目?這些地名,是否有些恰好位于邊關附近?這些看似平常的評語背后,是否會隱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關聯(lián)?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動著,每一次翻動脆弱的紙頁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太大聲響引來注意。墨跡在筆尖流淌,工整的字跡一行行在新紙上呈現(xiàn),她的內心卻如同繃緊的弓弦。
偶爾,她會遇到一個模糊的字跡,或是一個陌生的官職稱謂,便依言照著描畫下來,不敢詢問,但那個疑問會刻進腦子里。
時間在筆尖沙沙的摩擦聲中流逝。庫房里很安靜,只有春杏偶爾因為抄到不認識的字而發(fā)出的小聲嘟囔,以及老宦官在門口打盹時輕微的鼾聲。
一份,兩份,三份……
大部分內容依舊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點波瀾。就在她幾乎要認為這只是一次徒勞的緊張時,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份來自“涼州”的考績報備文書上。涼州,西北邊陲重鎮(zhèn)。
文書中段,一行關于當地折沖府兵員核查的記錄旁,批注著一行小字:“核查無誤,然糧秣轉運使……”后面的字跡被一滴干涸的墨漬污了大半,模糊難辨。
糧秣轉運?
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父親被構陷的罪名之一,便是“督辦西北糧秣不力,暗中資敵”!
雖然這只是一份數年前、來自地方、看似毫不相干的普通文書,但“糧秣轉運”這四個字,像一根尖銳的刺,猛地扎進了她緊繃的神經。
她不動聲色,繼續(xù)往下抄寫,筆尖依舊平穩(wěn),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她不敢停頓,不敢在那份文書上多做停留,強迫自己以同樣的速度抄完,然后輕輕放到已抄錄的那一摞上,仿佛它和其他的沒有任何不同。
但那份文書的內容,尤其是那模糊的批注和“糧秣轉運使”幾個字,已經如同燒紅的鐵烙,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她重新拿起下一份舊檔,目光低垂,依舊是那個安靜、順從、專注抄寫的小宮女云汐。
只有案桌下,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用疼痛來壓制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悸動與驚懼。
這深宮之中,果然每一寸空氣里,都可能漂浮著與過往相關的塵埃。而她,必須在這浩瀚的故紙堆里,找出那一顆能指引方向的、致命的沙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