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的抄錄工作暫告一段落,云汐回到了雜役院那潮濕陰冷的通鋪小屋。身體疲憊不堪,但大腦卻異常活躍,白日里在故紙堆中捕捉到的那些零碎字眼,尤其是“涼州”、“糧秣轉運”幾個詞,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反復閃爍,攪得她心神不寧。
夜漸深,同屋的宮女早已沉入疲憊的夢鄉,發出輕重不一的鼾聲和模糊的囈語。云汐卻輾轉反側,白日刻意壓下的驚悸與父親臨死前的眼神交織,化成了光怪陸離的噩夢碎片。刀光、血雨、模糊的斥責聲、還有那份墨漬暈染的文書……她猛地驚醒,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沁出冷汗。
喉嚨干得發緊,小屋角落水甕里的存水似乎也已見底。她悄無聲息地披上外衣,趿拉著布鞋,決定去院中的井邊打點水喝,或許冰冷的井水能澆熄心頭的燥郁和不安。
夜深人靜,唯有秋風穿過廊廡,發出嗚嗚的低咽。月光被濃厚的云層時遮時露,在地面投下明明暗暗、搖曳不定的光影,讓熟悉的庭院也變得有些鬼魅森然。她提著一盞光線微弱、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的小燈籠,快步走向井臺。
就在她打完水,直起身準備返回時,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庭院最偏僻的東北角——那棵虬結的老槐樹陰影下,似乎有東西動了一下。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吹熄了手中的燈籠,將自己縮進更深的黑暗里,屏住呼吸。
不是錯覺。
借著云縫里偶爾漏出的慘淡月光,她清晰地看到兩個幾乎融于夜色的黑影,正面對面貼得極近,似乎在快速低語。其中一人身形略顯高大,另一個則瘦小些。緊接著,那小個子黑影迅速將一個巴掌大的、似乎是扁平的物件塞進了高個子黑影的手中。高個子黑影接過,看也不看便納入懷中。
整個過程極快,悄無聲息,透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詭秘。
是巡夜的宦官交接?不對,時辰不對,地點更不對。掖庭局的雜役院,有什么需要在這種時辰、這種角落秘密交接的東西?
是偷情?那動作又全然不像,沒有絲毫纏綿,只有干脆利落的傳遞。
一個可怕的念頭竄入腦海:情報?密報?
她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父親被指控的罪名……通敵……情報……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心臟狂跳的聲音會驚動那兩人。她不敢再看,只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她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試圖退回到廊柱的陰影里。
然而,極度的緊張讓她忽略了腳下。后退時,她的腳跟不小心踢到了井臺邊一塊松動的石子。
“咯噠。”
一聲輕響,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卻清晰得如同擂鼓!
那兩個黑影的動作驟然停滯,猛地轉頭,四道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瞬間射向云汐藏身的方向!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再也顧不得隱蔽,轉身拔腿就跑,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朝著自己小屋的方向狂奔。布鞋踩在濕滑的石板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在寂靜中無限放大。
她不敢回頭,只覺得那兩道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似乎下一秒就會有冰冷的手抓住她的后頸。
就在她快要沖回廊下時,另一側通往宮苑主要通道的月亮門處,突然傳來一陣沉穩而規律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葉輕輕碰撞的清脆聲響。
是夜間巡邏的金吾衛!
云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幾乎要脫口呼救,但話到嘴邊又死死咽了回去——她該怎么解釋自己深夜出現在庭院?又怎么解釋那兩個黑影?萬一那黑影中就有……她不敢想下去。
巡邏的隊伍也聽到了她倉皇的腳步聲,為首的將領猛地停下,厲聲喝道:“什么人?!宵禁時分,何事奔跑!”
火把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月亮門附近區域,也映出了云汐驚慌失措、蒼白如紙的臉。
她踉蹌著停住腳步,扶著冰冷的廊柱喘息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隊金吾衛迅速散開警戒。為首的年輕將領按著腰間橫刀柄,一步步走過來。火光映亮他冷峻的眉眼和身上冰冷的明光鎧,正是中郎將裴昀。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先是掃了一眼嚇得幾乎癱軟的云汐,然后越過她的肩膀,投向那片此刻已空無一人的、漆黑的老槐樹角落。那里,只有風聲掠過枝葉的沙沙聲,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裴昀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復又看向驚魂未定的云汐,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你是哪個宮的?深夜在此何事?”
云汐心臟狂跳,嘴唇哆嗦著,腦子里一片混亂。她知道自己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立刻就會有大麻煩。
“奴…奴婢是掖庭局雜役院的宮女云汐,”她強迫自己穩住聲音,盡量顯得只是受了驚嚇,“口…口渴起來打水,不…不小心踢到了石子,嚇了一跳,以為…以為看到了野貓,所以…所以跑了起來……”她語無倫次,半真半假地解釋著,手指緊緊摳著冰冷的廊柱。
裴昀沉默地盯著她,那雙眼睛在火把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似乎能看透人心。他并沒有立刻相信這套說辭,但眼前這個宮女看起來確實嚇壞了,而且她的身份和解釋聽起來也似乎……合乎情理?
他沒有追問野貓或者打水的事,反而再次將目光投向那棵老槐樹,淡淡地問:“你剛才,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云汐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見了?還是只是在試探?
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維持最后一絲清醒,垂下頭顫聲道:“沒…沒看清……就是黑乎乎的影子動了一下,奴婢膽小,就…就嚇跑了……”
裴昀不再說話,只是那樣看著她,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許久,他才對身后揮手:“繼續巡夜。”
金吾衛們收起戒備姿態,隊伍重新移動。裴昀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漆黑的角落,又深深瞥了一眼幾乎要虛脫的云汐,轉身融入隊伍,甲葉聲和腳步聲逐漸遠去。
直到火光徹底消失,周圍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靜,云汐才順著廊柱軟軟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不住地發抖。
她逃過了一劫?還是……更大的麻煩已經盯上了她?
那個夜晚看見的秘密,像一道無形的烙印,刻在了她的恐懼之上。而裴昀那雙探究的、冷冽的眼睛,也如同夢魘,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夜風吹過,她感到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