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日子,像指縫里握不住的流沙,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小半年。
石屋角落里那幾根“清心草”,在我的“精心”放養下,依舊頑強地維持著半死不活的枯黃狀態,跟我躺平的意志一樣堅定。跟孫大牛、吳小六的“靈石斗地主”成了每日必修課,雖然輸贏的靈石碎塊加起來也買不到半塊完整的下品靈石,但那份純粹的、不帶功利心的樂呵,是這壓抑環境里難得的亮色。后山的野桃林成了我們的秘密果園,酸澀的小果子在嘴里爆開的滋味,竟比內門弟子炫耀的靈果更讓人回味。
直到那個本該同樣乏善可陳的下午。
咚——!咚——!咚——!
沉重!威嚴!如同裹挾著萬鈞巨力,直接轟擊在心臟上的悶響!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午后沉悶的空氣,也撕裂了我們那局剛開了個好頭的牌局!
三聲!沉重得如同巨人擂鼓,間隔均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覆蓋了整個玄天宗!山峰在嗡鳴,空氣在震顫,連石屋墻壁上簌簌落下的灰塵都仿佛停滯了一瞬!
“緊急召集鐘?三聲?!”孫大牛猛地抬起頭,黝黑的臉瞬間褪去血色,憨厚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驚懼,“出……出大事了!”
吳小六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瘦小的身體直接從凳子上彈了起來,聲音都變了調:“三聲!是全體弟子!無論內門外門還是雜役!必須立刻到主峰演武場集合!違者……重罰!廢除修為,逐出宗門都是輕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極其熟悉又極其不祥的冰冷預感,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間攫住了心臟!前世被老板深夜奪命連環call支配的恐懼,和這如同喪鐘般的三聲巨響,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一種源自靈魂深處、對“被強行安排加班”的強烈排斥和憤怒,瞬間點燃!
“操!”一句國罵脫口而出。我猛地站起,看也沒看桌上那把穩贏的好牌,狠狠一腳踢開那張礙事的破凳子,“走!”
孫大牛和吳小六早已面無人色,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跟著我沖出石屋。
主峰演武場。人山人海。
黑壓壓的人群,如同沉默的蟻群,從最前方那些身著流光溢彩內門華服、氣息凌厲逼人的核心弟子,到中間穿著統一制式青衫、神情緊張的外門弟子,最后到我們這些穿著灰撲撲、洗得發白、沾滿泥點汗漬雜役服的邊緣人物,被無形的界限分割成幾個巨大的、涇渭分明的方陣。數萬人聚集于此,卻詭異地保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山風在高空呼嘯而過的嗚嗚聲,以及無數道壓抑的、帶著困惑、不安和隱隱恐懼的沉重呼吸,匯成一片低沉的嗡鳴,如同瀕死巨獸的喘息。
高臺之上,陣容比升仙大會時更加森嚴。除了幾位熟悉的長老,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長須長老身后的數位老者。他們身著繡有猙獰異獸云紋的玄黑法袍,面容冷硬如鐵鑄,眼神銳利如淬毒的冰錐,周身散發著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氣息——執掌宗門生殺大權的執法長老!他們如同沒有生命的石像,矗立在那里,目光所及之處,空氣都仿佛要凍結。
長須長老,依舊是那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只是今日,他臉上慣常的溫和與悲憫徹底消失,被一種沉重的、近乎于悲壯的肅穆所取代。他上前一步,目光緩緩掃過臺下數萬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肅靜!”兩個字,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壓下了所有細微的雜音,連呼吸都為之一窒。
“玄天宗——眾弟子——聽令!”長老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顫,在巨大的演武場上空轟然回蕩!
“近日——上界仙諭——降下!”
仙諭!!!
這兩個字,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引信!瞬間在死寂的臺下掀起了無法抑制的、巨大的騷動!無數弟子臉上瞬間涌上狂熱的潮紅,眼神變得無比灼熱和敬畏!上界!那是傳說中的仙界!是所有修仙者畢生追求的終極夢想!仙諭!那是來自上天的旨意!
狂熱的低語、激動的喘息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巖漿般涌動!連那些執法長老冰冷的目光都無法完全壓制這股源自本能的激動!
長須長老再次抬手,一股更加強大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巨掌轟然壓下!狂熱的騷動被強行摁回喉嚨里,但無數雙眼睛依舊死死盯著高臺,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渴望。
“仙諭昭示:大道爭鋒,不進則退!仙路漫漫,唯勤勉精進、心志堅毅者,方有一線窺天登仙之機!”長老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圣感,仿佛在宣讀天條,“值此風云際會、萬載未有之大變局!我玄天宗,欲在下界宗門大比中獨占鰲頭!欲為宗門搏一個萬世不易之無上榮光!欲為爾等——搏一個光明坦蕩的仙途前程!唯有……”
他聲音猛地一頓,目光陡然變得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劍,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臉,每一個方陣,最終,那目光似乎在我們這片灰撲撲的雜役方陣上,若有若無地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漠然。然后,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砸落,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
“唯有,以最大的決心,付出最大的努力!傾盡所有,方不負仙恩!故,自即日起,廢除原有作息!”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無底冰窟。
“凡我玄天宗弟子!無論內門外門!無論職司高低!無論資質優劣!”長老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皆須遵循新規:每日修煉、當值、研習功課時間——不得少于六個時辰!”
六個時辰?!十二個小時?!我眼皮狂跳,前世猝死前那連續七十二小時加班的恐怖畫面瞬間在眼前閃回!
“每七日——僅可休憩——一日!”
單休?!我嘴角不受控制地開始劇烈抽搐!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他媽比資本家還狠!
“此乃宗門崛起之基業!此乃爾等仙途之唯一保障!”長老的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充滿了煽動性的狂熱,手臂猛地向天一揮,如同在指揮一場宏大的獻祭,“記住!修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宗門大比在即,時不我待!今日之艱辛付出,今日之血汗煎熬,換取的乃是明日之無上榮光!此乃宗門賜予爾等的——福報!”
福報?!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上!
“爾等當心懷感激!當倍加珍惜!當以‘莫問收獲,但問耕耘’之心,全力以赴!將每一滴汗水,每一分光陰,都奉獻給這通天大道!”
長老深吸一口氣,胸膛高高鼓起,如同要吸盡天地之氣,然后用盡全身修為,裹挾著強大無匹的精神力量,吼出了最后兩句話,如同兩道滅世的血色雷霆,狠狠劈入了在場數萬弟子的腦海深處,掀起滔天巨浪!
“996是福報!”“飛升靠內卷!”
轟——!!!!
短暫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后,整個演武場徹底沸騰了!如同滾油潑進了冷水!
“福報!是福報!長老說得對!”“仙路艱難!唯有拼命!唯有內卷!”“為了宗門!為了飛升!拼了!卷起來!”前排的內門弟子,尤其是那些天之驕子,如同被打了最高濃度的雞血,一個個臉色漲紅如血,眼神狂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瘋狂地揮舞著手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浪如同實質的沖擊波,震得人耳膜生疼,連地面都在微微顫抖!許多外門弟子也受到這狂熱氣氛的強烈感染,激動得渾身發抖,跟著嘶吼起來,仿佛看到了自己通過瘋狂壓榨,最終踏上仙路巔峰的輝煌幻影!
然而,在這片席卷一切的狂熱浪潮中,我們這片灰撲撲的雜役弟子方陣,卻如同被遺忘在陽光之外的凍土。
一片壓抑到極致的死寂。
一張張疲憊的、麻木的、被沉重生活壓得早已直不起腰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只剩下慘白!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六個時辰勞作?單休?這他媽是要把人活活熬死!
雜役弟子的活計是什么?是照料那些嬌貴又難伺候的靈田,從早到晚彎腰弓背,汗水浸透衣襟!是清掃那龐大得沒有盡頭的山門臺階,日復一日!是處理堆積如山、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和靈獸糞便!是搬運沉重如山的物資,壓斷脊梁!哪一樣不是耗時長、消耗大、純粹壓榨體力的苦役?!原本那點可憐的休息時間,已經是茍延殘喘,現在還要再砍掉一大塊?!
“六個時辰……”吳小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瘦小的身體像風中落葉,“刨開吃飯睡覺……還能剩幾個時辰喘氣?這是……這是要咱們的命啊……”
“單休……”孫大牛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那憨厚的、總是帶著點逆來順受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刻滿了憤怒和不甘,雙眼赤紅,“以后……以后連去山下坊市,給家里……捎點東西的時間……都沒了……爹娘……”他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作一聲野獸般的嗚咽。
周圍其他的雜役弟子,一個個都深深低著頭,灰敗的臉上肌肉抽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敢怒不敢言。那巨大的、裹挾著“福報”和“飛升”口號的狂熱聲浪從前排洶涌撲來,如同滅頂的巨浪,要將他們這些“底層渣滓”徹底吞噬、碾碎。高臺上,那些執法長老冰冷如刀的視線,如同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我的心跳得像是在胸腔里引爆了一顆炸彈,咚咚咚!撞擊著肋骨,震得全身都在發麻!但血液,卻冷得像萬載玄冰!
996是福報?飛升靠內卷?去你媽的福報!去你媽的內卷!
前世猝死前的冰冷感覺,那無邊無際的黑暗和令人絕望的窒息感,如同最污穢的潮水,瞬間將我徹底淹沒!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格子間里永遠亮著的慘白燈光,看到了電腦屏幕上永遠處理不完、瘋狂跳動的紅色工作流,看到了老板那張畫著巨大“上市分紅”大餅、嘴里卻說著“年輕人要多奮斗,這是福報”的虛偽嘴臉!
一股無法抑制的、混合著前世今生所有憋屈、所有憤怒、所有絕望、所有不甘的滔天烈焰,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轟!燒得我渾身滾燙,血液逆流!燒得我眼前一片猩紅!太陽穴突突狂跳!
憑什么?!憑什么他們高高在上,一句輕飄飄的“福報”,就能心安理得地榨干我們最后一絲精力、最后一滴血汗?憑什么他們用那個遙不可及、虛無縹緲的“飛升”畫餅,就能理所當然地讓我們卷生卷死,成為他們攀爬的墊腳石?憑什么我們這些“雜靈根”、“廢柴”,連當一條在泥地里喘口氣的咸魚、茍活下去的最卑微權利,都要被剝奪?!
那些狂熱的口號,那些被煽動起來的瘋狂,那些執法長老眼中毫不掩飾的冰冷殺意……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澆在怒火上的滾油!
理智?后果?宗門戒律?執法長老的恐怖威壓?去他媽的!老子已經死過一次了!還怕再死一次?!與其被活活卷死、累死在這狗屁的“福報”里,不如——反他娘的!
“操——他——媽——的——福——報——!!!”
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如同瀕死野獸發出的、充滿了無盡屈辱和暴怒的嘶吼,猛地從我喉嚨深處炸開!聲音在靈力的鼓蕩下(或許是憤怒激發了潛能),如同平地驚雷,雖然遠不如長老的威嚴,卻像一把燒紅的、沾滿污血的銹刀,狠狠捅破了這片狂熱喧囂的泡沫!
瞬間!我身邊所有雜役弟子都如同被雷擊中,猛地轉頭,用看瘋子、看死人、看不可理喻怪物的驚恐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我沒有理會他們!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在高臺上——長須長老愕然、隨即轉為暴怒的鐵青臉色,執法長老眼中驟然爆射的、如同實質的冰寒殺意——這些目光如同千萬道利箭射來之前!
我已經猛地彎下了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嗤啦——!!!一聲極其刺耳、仿佛布帛被強行撕裂靈魂的裂帛聲,響徹了這片死寂的角落!
我一把狠狠扯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灰撲撲、洗得發白、沾滿了靈田泥點和汗漬的雜役弟子外袍!粗糲的布料在蠻力下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露出了里面同樣破舊、但相對干凈些的白色里衣!
沒有筆!沒有墨!沒有朱砂!什么都沒有!
我猛地低下頭,張開嘴,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腹上!鉆心刺骨的劇痛!但這點痛楚,在極致的憤怒下,反而帶來了一種近乎殘酷的、冰冷的清明!像是一盆冰水澆在了燃燒的靈魂上!
殷紅的、滾燙的鮮血,瞬間涌出!染紅了指尖,滴落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演武場石地上!
在數萬道驟然聚焦過來的、包含了震驚、愕然、冰冷、難以置信、以及看戲般幸災樂禍的目光注視下!在這片足以將靈魂凍結的死寂中!我挺直了脊梁!仿佛那壓得雜役弟子抬不起頭的恐怖威壓不存在!仿佛那些執法長老眼中足以殺人的寒芒是虛幻!
無視指尖傳來的陣陣抽搐刺痛!無視那如同山岳般壓來的、讓人窒息的威壓!無視那數道如同實質利劍般、已經鎖定我的、充滿了毀滅氣息的冰冷目光!
我用自己的血!用那滾燙的、代表著生命和反抗的液體!在那片扯下的、灰白色的、象征著底層身份和屈辱的粗布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于虔誠的憤怒,一筆!一劃!寫下了八個歪歪扭扭、卻如同燒紅烙鐵般刺眼、如同用靈魂吶喊出的血色大字:
反對無效加班!要求雙休!
寫罷!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又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我猛地將那片染血的布片!用盡畢生的力氣,高高地、決絕地舉過頭頂!
灰白色的破布!在玄天宗主峰那呼嘯而過的凜冽山風中,獵獵狂舞!發出嘩啦啦的、如同戰鼓般的聲響!那八個鮮血淋漓、觸目驚心、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燃燒的大字!在正午慘白而刺眼的陽光下!如同八道猙獰的、撕裂蒼穹的血色閃電!帶著最卑微也最決絕的控訴!狠狠地、毫無保留地劈向了那座高高在上的白玉高臺!劈向了整個陷入死寂的玄天宗!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永恒的靜音鍵。
數萬人的演武場,只剩下山風卷過染血布匹發出的、如同鬼哭般的獵獵聲響!以及那八個血字散發出的、無聲卻震耳欲聾、足以刺穿靈魂的吶喊!
高臺之上,長須長老臉上的沉重和悲憫徹底僵死,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錯愕和火山爆發般的暴怒所取代!他雪白的長須無風自動!他身后的執法長老們,眼中寒光如同實質般爆射而出,周身壓抑的靈力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巖漿,劇烈地波動起來,攪得周圍的空氣都開始扭曲!那冰冷的殺意,已經毫不掩飾!
就在這片足以將靈魂都凍結成萬年玄冰的死寂之中!
一道冰冷徹骨、蘊含著無上威嚴和恐怖到令人靈魂顫栗的威壓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凝結而成的滅世巨錘,毫無征兆地從九天之上的無盡虛空中,轟然砸落!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時空、粉碎神魂的力量:
“何——人——在——此——妖——言——惑——眾——?!”
最后一個“眾”字落下,如同實質的音波在凝固的空氣中轟然炸開!氣浪翻滾!
一道身影,身著繡有更加繁復、更加猙獰異獸圖案的玄黑云紋法袍,面容被一層流轉的混沌霧氣籠罩,完全看不真切!周身散發著如同深淵般令人窒息的恐怖靈壓!如同瞬移般,驟然降臨在演武場上空!
他懸停在離地數十丈的高度,如同執掌天地刑罰的無上神祇,冰冷的、毫無感情的目光穿透虛空,如同兩道實質的死亡射線,死死鎖定了下方那個高舉血字破布、在恐怖威壓下顯得渺小如塵埃、卻又倔強挺立的身影——我。
空氣,徹底凝固成了比萬年玄冰更加堅硬、更加絕望的牢籠。